日子像被秋风卷着的落叶,打着旋儿,不情不愿地往前赶。转眼间,已是深秋。庄廓院外那几棵高大的杨树,叶子几乎掉光了,只剩下几片顽强的、边缘卷曲枯黄的残叶,还挂在光秃秃的枝桠上瑟瑟发抖,在日渐凛冽的风中发出干燥的摩擦声。远处原本绿意盎然的田野,此刻只剩下收割后裸露的、灰黄色的田埂,像大地疲惫的皱纹。连那片经常有藏族邻居放牧牦牛的草滩,也失去了夏日的丰腴,草色枯黄,显得空旷而寂寥。天,总是灰蒙蒙的,显得格外高远,也格外清冷。
韩梅在我的注视下,一天天变得更加沉默。她的双脚,在舅母定期而冷酷的收紧中,确实越发显得纤瘦、尖翘,渐渐有了“金莲”的雏形。那疼痛似乎已经深入骨髓,变成了她日常的一部分,以至于她如今连哭泣都少了,只是眼神里的空洞和偶尔因触及伤处而瞬间蹙紧的眉头,昭示着那无时无刻不在的煎熬。
与我而言,这个秋天带来的则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令我措手不及的变化。我仿佛一株被春雨催发的麦苗,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身体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地抽条、生长。阿妈给我带来的那些衣裳,原本还算合身,如今穿在身上,袖口短了一截,裤脚也吊了起来,腰身更是紧绷绷的,勒得我有些喘不过气。舅母看在眼里,啧了一声,对舅舅念叨:“这丫头窜个子窜得真快,以前的衣裳都穿不得了。你明儿个去集上,扯几尺实惠的蓝布回来,我得赶紧给她裁两身新的,总不能让她衣不蔽体。”
这天夜里,伺候韩梅睡下(她的双脚依旧被布带倒吊着,像两件悬挂的祭品),我照例端来热水,准备睡前洗脚,重新缠裹。这几乎成了我每日必行的、带着痛楚的庄严仪式。
我像往常一样,仔细地解开扎腿带,脱下布袜,然后一层层,小心翼翼地将那与我皮肉几乎长在一起的裹脚布剥离下来。当双脚浸入温热的水中,那股熟悉的、令人既痛苦又安心的酥麻感再次传来。我细细地清洗、擦干,然后在跳跃的油灯下,开始重新缠绕。
一切都如常进行,直到我拿起炕头那双柔软的、陪伴我许久的素色睡鞋,准备套上时,却意外地感觉到鞋口有些紧涩,不如往日那般顺滑。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我慌忙放下睡鞋,从针线蒲篮里翻出阿妈给我备下的、那把磨得光滑的木尺,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颤抖着将尺子的一端抵住我的脚跟,缓缓向前量去——
三寸整!
比我先前的二寸九分,足足大了一分!
这个数字像一道惊雷,在我脑海中炸开。我浑身冰凉,握着尺子的手抖得厉害。怎么会?脚不是早就定型了吗?不是缠好了就不会再长了吗?为什么?为什么还会变大?恐惧像无数细密的冰针,瞬间刺穿了我的四肢百骸。我怕极了,怕这双脚会不受控制地继续长大,怕我付出无数痛苦和心血才换来的“二寸九分金莲”会就此毁于一旦,怕所有的坚持和忍耐都变成一个笑话!
我猛地转身,手忙脚乱地打开我的蓝布包袱,从最底层翻出两卷崭新的、浆洗过的白色裹脚布。这是我备着替换的。此刻,也顾不得许多了。我拿起剪刀,近乎疯狂地将这两卷布都裁成更窄的细长布条。
我的动静惊动了炕那头的韩梅。她侧过头,声音带着睡意和虚弱,轻声问:“娟姐姐……你怎么了?”
我抬起头,脸色想必是惨白的。我声音发颤,带着哭腔对她说:“梅子……我的脚……我的脚长大了!量了三寸!比先前大了一分!”
韩梅闻言,那双因长期睡眠不足而带着乌青的眼睛里,也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讶。她显然也没有想到,一双已经缠裹定型、骨骼扭曲的脚,竟然还会随着身量的抽高而有所变化。
我不再多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必须勒住它!绝不能让它再长!我将那些新裁的窄布条,在刚刚缠好的、原本的裹脚布之外,从脚面到脚跟,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圈紧过一圈地,死死地勒紧!我咬紧牙关,额上青筋暴露,仿佛不是在束缚自己的脚,而是在与一个看不见的、试图夺走我最珍贵之物的敌人搏斗。布条深陷入肉,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和强烈的束缚感,但我却从中感到一种近乎绝望的安心。
缠好之后,我再试着穿那睡鞋,果然又变得紧绷绷,严丝合缝了。可我心里却没有半分轻松,只有沉甸甸的忧虑和后怕。
这一夜,我躺在炕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或许是因为双脚被过分紧束,血脉不畅,传来阵阵闷胀的刺痛;或许是因为对脚长变化的恐惧依旧盘踞心头。好不容易捱到后半夜,意识才渐渐模糊,沉入了一片光怪陆离的梦境之中。
梦里,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惊心动魄的城隍庙会。但场景却与记忆中的狼狈截然不同。我没有被人群冲散,没有丢失鞋履,没有灰头土脸。我独自一人,安安静静地坐在庙后那条僻静小巷的台阶上,身上穿着的是那身最体面的水蓝色衣裳,裙摆下的白布袜雪白耀眼,一尘不染,包裹着我那双引以为傲的纤足。我在等待着什么,心里怀着一种隐秘的、混合着羞涩与期盼的情绪。
不一会儿,巷口出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是吴明泰。他朝我走来,手里依旧紧紧攥着那只失而复得的水绿色弓鞋。然而,他并没有像记忆中那样,将鞋子递还给我。他走到我面前,蹲下身,目光落在我的脚上。
不知怎的,画面陡然一转。我们不再是在露天的小巷,而是置身于一间温暖而朦胧的房间里,像是茶馆的雅间,又像是一个陌生的、却让人安心的所在。吴明泰依旧蹲在我面前,他伸出手,温热的手掌轻轻擒住了我穿着白袜的右脚脚腕。
我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心“怦怦”狂跳,一种混合着羞怯和奇异刺激的感觉流遍全身。我想挣脱,身体却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或者说,内心深处并不想真的挣脱。他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手指的力道和温度。
他没有脱下我的袜子和裹脚布,就那么隔着层层束缚,开始用指腹缓缓地、带着一种探索意味地,揣摩、揉捏我纤足的轮廓。他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感。指尖掠过高高弓起的脚背,那里因为常年紧缚,皮肤异常薄嫩敏感,隔着布袜,每一丝压力都被放大,传来一阵阵令人战栗的、酥麻入骨的痒意;他的手掌包裹住纤瘦的足踝,那里骨骼伶仃,被他温热的手心熨帖着,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心与悸动;他甚至用拇指,轻轻地按压足心那道被勒出的深缝处……
一种从未有过的、难以言喻的感觉,像细微的电流,从他触碰的地方炸开,迅速蔓延至我的全身。心里像是被羽毛轻轻搔刮着,酥酥的,麻麻的,带着一种陌生的渴求与瘫软。那不仅仅是被异性触碰的羞赧,更是一种源于这双被特殊塑造的、承载了太多痛苦与关注的脚本身,在被如此亲密地把玩、欣赏时,所激发出的、深埋在身体深处的、隐秘而强烈的反应。这双脚,平日里连自己清洗时都需万分小心,此刻却在一个年轻男子的手中,承受着这般狎昵的抚弄,那感觉既罪恶,又带着一种堕落的、令人沉溺的快意。我满脸娇羞,呼吸急促,几乎要化作一滩春水,融化在他掌心的温度里……
“嗬!”
我猛地从梦中惊醒,一下子坐了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像是要跳出来似的。额头上、身上,都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里衣湿漉漉地贴在背上,带来一阵凉意。
屋子里一片漆黑寂静,只有身旁韩梅平稳(或许并非真的平稳)的呼吸声,以及她自己那双被倒吊着的脚,在黑暗中模糊的轮廓。
梦醒了,那令人面红耳赤的场景消失了,房间里只有清冷的夜和现实的束缚。
然而,那双脚上,那被吴明泰隔着布袜揉捏、抚弄过的触感,那酥麻、战栗、混合着羞耻与隐秘欢愉的奇异感觉,却如同烙印一般,清晰地残留着,久久不散。它像一团无声燃烧的暗火,在我身体深处,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深秋寒夜里,灼烧着我混乱的思绪和刚刚开始萌动的、我自己都尚未完全理解的少女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