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轮声,"哒哒"地,从北山响回了西宁城。去的时候,车上坐着换了芯子的秀英姐姐,回来的时候,车上只堆着些阿大从观外集市上顺手买的、掩人耳目的山货。车轮碾过家门口熟悉的青石板,那声音空落落的,像是把什么东西遗落在了那云雾缭绕的山里。
推开院门,院子里静悄悄的。日头照在老榆树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和往常一样,却又好像哪里不一样了。阿妈迎出来,接过阿大手里的东西,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不易察觉的探询。我没说话,径直走回我和秀英姐姐一同住过几晚的里屋。
炕上,她睡过的那床被褥已经叠得整整齐齐,枕头上连一丝凹痕都没留下。空气里,似乎还隐约残留着一股淡淡的、混合了草药和干净布料的、属于她的气息,但我知道,那多半是我的错觉。针线蒲篮还放在炕桌上,里面躺着那只给吴明泰的、绣着红梅的荷包,才完成了一半。我拿起那只荷包,指尖拂过冰凉的丝线,心里头像是突然被挖走了一块,空荡荡的,透着风。这屋子,好像一下子变得又大又静,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回声。
阿妈在灶房忙碌的声响,阿大在院里劈柴的动静,都填补不了那份陡然降临的空寂。秀英姐姐在时,她身上总有种说不清的劲儿,像一团无声燃烧的火,即便她不言不语,那存在本身也充满了这间小屋。如今火走了,只剩下清冷的灰烬。
日子,终究是像湟水河的水,裹挟着泥沙和落叶,不情不愿地往前淌。西宁城表面上,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秩序。街上的马家军巡逻队不再像前阵子那样杀气腾腾,饮马街的铺子也大多卸下了门板,做起了生意。城隍庙会的血迹早已被雨水和脚步冲刷干净,仿佛那场惊魂从未发生。
但有些东西,确确实实地变了。这变化,像无声的瘟疫,渗透在空气里,钻进人们的眉宇间,就连我这样一个终日守着针线蒲篮、心思大半都在自己一双脚上的小脚丫头,也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
首先是学堂里的先生。他讲《国文》时,声音不再像以前那般抑扬顿挫,有时会望着窗外出神,讲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时,会突然停下来,重重地叹一口气,那叹息里像是压着千斤重的石头。有一回,他压低声音,几乎是耳语般地对我们说:"东洋倭寇,欺人太甚!占了东三省,如今又在华北频频挑衅,这仗……怕是避不开了。"他说"避不开了"四个字时,嘴唇都在微微颤抖。我们坐在下面的学生,虽然对"倭寇"、"华北"的具体情形懵懵懂懂,但先生脸上那种混合着愤怒与无奈的沉重,却像寒霜一样,打在了我们每个人的心上。
海霞来寻我时,也少了往日的跳脱。她穿着那身水蓝色立领上衣和藏青色长裙,眉头却总是微微锁着。"我阿妈说,兰州那边学生闹得厉害,都在喊抗日救国。咱们西宁……唉!"她没再说下去,但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忧色。她偶尔会带来一些不知从何处听来的、零碎的消息,什么"卢沟桥"、"二十九军",像散落的珠子,我串不起一个完整的图形,只知道那都是很坏很坏的消息,发生在很远又好像越来越近的地方。
就连平日里不太理会"外头事"的阿大,也变得沉默了许多。他常常坐在门槛上,一袋接一袋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晚上,他会就着昏暗的煤油灯,翻看几张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边角卷曲的旧报纸,一看就是好久。有时,他会猛地一拍大腿,低声骂一句:"这群天杀的矮脚虎!狼子野心!"阿妈在一旁做针线,闻言便会停下手,忧心忡忡地看他一眼,然后轻轻地叹一口气。
然而,与这越来越浓的战争阴云一同压下来的,还有越来越沉重的赋税。
征税官的脚步声,成了我们家院子里最常听见、也最让人心头一紧的声响。他们来的次数越来越勤,名目也越来越多。除了往日的田赋、商铺税,又添了什么"抗日捐"、"国防特税"、"保安团费"……一张张盖着红印章的税单,像索命的符咒,不停地塞到阿大手里。
阿大脸上的皱纹,像被刀子刻过一样,更深了。他陪着笑脸,将辛苦挣来的铜子、银元,一枚枚、一块块地数给那些穿着制服、面色冷硬的税官。家里的气氛,也因此变得格外沉闷。阿妈开始精打细算,连点灯用的煤油都省了又省,往日里偶尔还能见点荤腥的饭桌,如今也常常是清汤寡水。
"阿大,"我忍不住问,"不是说要打东洋人吗?怎么税反倒越来越重了?"
阿大抬起疲惫的眼睛,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我读不懂。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丫头,有些事,你不懂……马主席……唉,上头自然有上头的道理。"他那声未尽的叹息里,藏着太多我无法理解的东西。
道理?什么道理?我只看到阿大佝偻的背,阿妈愁苦的脸,还有家里日渐空荡的米缸。街坊邻居间,也弥漫着同样的怨气。我听巷口的王老汉蹲在墙根骂骂咧咧:"狗日的捐税,比牛毛还多!这还没见着东洋人的影子,倒先要被自己人扒掉一层皮!这仗,让人怎么有心气儿去打?"
更让人心惊肉跳的,是城里时不时传来的血腥消息。
前些日子,菜市口又砍了四个人头。告示上贴出来的罪名是"煽动兵变,图谋不轨"。砍头那天,阿妈死死拦着我不让出门,自己却站在院门口,脸色煞白地听着外面的动静。等喧嚣散去,她回到屋里,手脚都是冰凉的。
晚上,阿大从外面回来,声音压得极低,对阿妈说:"什么煽动兵变!那几个人,我隐约听说过,是几个读过书的青年,不满马主席只顾着跟……跟南边较劲,却对东边的日本人一味退让,私底下联络了些人,想去东边投军抗日!结果,事情没成,反倒……"
阿妈吓得赶紧捂住他的嘴:"你小声点!不要命了!"
我躲在里屋,听得心脏"怦怦"直跳。去东边抗日,也要被砍头吗?先生不是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吗?秀英姐姐不也是要去打日本人吗?为什么想打日本人,在这里就成了死罪?这些念头像乱麻一样缠在我脑子里,理不出个头绪。
与此同时,一些更加诡异、像是从阴沟里冒出来的流言,也开始在学堂里悄悄传播。那天课间,我听见几个同学,其中还有两个平日要好的回族同学,聚在一起低声议论,脸上都带着气愤和不屑。
一个姓马的回族同学皱着眉头说:"真是胡说八道!我阿爷听了都生气!说什么要帮我们回回建什么'回回国',把青海、宁夏、甘肃都划出去?这分明是要分裂我们国家,让我们自己人打自己人!老祖宗传下来的土地,一寸都不能丢!我们回回也是中国人,这种鬼话谁信谁就是糊涂蛋!"
另一个同学也附和道:"就是!日本人没安好心,想用这种法子让我们内乱,他们好趁机占便宜!咱们可不能上当!"
我听着他们激烈的话语,虽然对"回回国"具体是什么还不甚明了,但"分裂国家"、"自己人打自己人"这几个词,像锤子一样敲在我心上。回家后,我忍不住把听到的话学给阿大听。
阿大正在收拾货架,闻言停下手,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像是讥讽,又像是了然。"哼,你那些同学说得在理。这种话,骗骗三岁娃娃还行。马主席那么精明的人,能看不出这里头的门道?他能容得下别人在他的地盘上搞这一套?"
果然,没过几天,那些曾经悄悄传播"回回国"言论的人,就像被大风刮过的蒲公英,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有的被军警从家里直接拖走,有的则干脆"不知所踪",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也没有人敢公开打听。街面上关于"回回国"的议论,瞬间戛然而止,仿佛从未出现过。一种更加沉闷、更加令人窒息的恐惧,取代了之前那种暗流涌动的躁动。马主席用他惯有的、不容置疑的铁腕,告诉所有人,在这里,只能有一个声音。
与外界的压抑和恐惧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学校里那股几乎要喷薄而出的躁动。先生们上课时常常心不在焉,学生们更是交头接耳,传递着不知从哪里来的消息。课堂上,不知是谁先低声唱起了"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悲凉而愤怒的曲调,像野火一样,瞬间点燃了每个人心底压抑的情绪。歌声越来越大,带着哭腔,带着呐喊,许多同学都哭了,连最严肃的先生也红了眼圈,没有出声制止。
很快,西宁的几所学校也坐不住了。学生们开始三五成群地聚集,商量着要上街游行,要宣传抗日,要募捐支援前线。学堂里几乎停了课,先生们也管不住了,或者说,他们心底里或许也并不想管。
海霞兴奋地跑来告诉我这些,眼睛里又重新燃起了火光:"玉娟!我们要组织宣传队!要上街演讲!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日本人的暴行!我们要声援前线!"
我看着海霞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心里也跟着热了一下,但随即又被更大的恐惧压了下去。我想起了菜市口那几颗血淋淋的人头,想起了那些"不知所踪"的人。
"海霞……"我拉着她的手,声音发怯,"你……你们不怕吗?前些天那几个人……"
海霞的眼神黯淡了一瞬,但立刻又坚定起来:"怕!怎么不怕?可是玉娟,如果大家都因为怕就不敢出声,那国家不就亡了吗?我们不能当亡国奴!"
亡国奴……这个词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我想起秀英姐姐说起日本人时那冰冷的眼神,想起她走过万水千山也要去战斗的决心。可是,在这里,想抗日,为什么这么难?
阿大和阿妈很快也听说了学校里的动静。那天晚上,他们把我叫到跟前,脸色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娟儿,"阿大沉声道,"这些日子,外面不太平,你就老实在家待着,学堂……先别去了。"
"可是……"
"没有可是!"阿妈打断我,语气带着罕见的严厉,"那些学生娃娃闹事,是要掉脑袋的!你一个女娃家,又……又裹着脚,出去乱跑,万一出点什么事,你让阿大阿妈怎么活?"她说着,眼圈就红了。
我看着阿妈泫然欲泣的样子,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我知道,他们是真真切切地在害怕,在为我担心。
"你阿妈说得对。"阿大叹了口气,"城里眼看要乱,你留在家里,我们不放心。这样,明天,我雇辆车送你去乡下你舅舅家里住几天,避避风头。等城里安稳些了,再接你回来。"
去乡下?我愣住了。那里没有海霞,没有马莲,没有熟悉的街道,只有望不到头的田埂和不认识的庄稼。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裙摆下那双不足三寸的脚。这双脚,走不了远路,更走不到那轰轰烈烈的队伍里去。它只能困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连走出去看看的资格,都被这动荡的时局和父母的担忧剥夺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心。
第二天一早,阿大就去街口雇了辆驴车。我默默地坐在炕沿上,看着阿妈把我的几件衣裳包进一个蓝布包袱里。
就在这时,我听见外间屋里,阿大和阿妈在低声说话。
"……家里就这点积蓄了。"是阿妈的声音,带着不舍。
"唉,国难当头,能尽一份心是一份心吧。"阿大的声音很沉,"前线将士在流血,咱们在后方,总不能一毛不拔。这五十块大洋,你收好,等我送娟儿走了,你想办法,托个可靠的人,捐给'抗日救亡会'……悄悄的,别声张。"
五十块大洋!我惊得捂住了嘴。那是阿大辛苦经营店铺,阿妈精打细算,好不容易才攒下的家底啊!平日里,他们连多买一斤肉都要掂量半天,如今,却要把它全都捐出去,还是"悄悄的",不能让人知道。
我忽然明白了,阿大平日里对沉重税赋的抱怨,对时局的沉默,并不意味着麻木和怯懦。在他们心底,在那被生活重压和□□笼罩的深处,依然燃烧着一簇不灭的火种,一份属于这个民族最朴素的良知和血性。他们不能用言语去呐喊,不能用行动去示威,只能用这种最沉默、也最沉重的方式,表达他们的立场,守护他们心中那份微弱的希望。
阿大扶着我坐上驴车,车夫轻轻吆喝一声,驴车便"哒哒"地驶出了城门。这一次,是去往更偏僻的乡下。我回头望去,西宁城在晨雾中渐渐模糊,像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囚笼。城里,有海霞她们燃烧的青春和呐喊,有阿大阿妈无声的支持与牺牲,也有马主席冰冷的刀锋和沉重的税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