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和阿妈压抑的啜泣声。那为首女子不容置疑的目光钉在我身上,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无所遁形。阿妈那无奈而沉重的点头,更是抽走了我最后一丝反抗的力气。
我像是被剥去所有防御的贝壳,颤抖着,弯下腰。手指冰凉,几乎不听使唤。我先解开了那红缎弓鞋的系带,将那只承载着我无数梦想与痛苦的精致“囚笼”褪下,露出里面紧裹的白色小袜。接着,是更艰难的一步——解开小袜,露出底下那层层缠绕、已然有些发黄的裹脚布。
当我的手触碰到那隐藏在布条之下、冰冷而坚硬的竹片轮廓时,我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我知道,最不堪的一面,即将暴露。
裹脚布一层层散开,带着汗液、明矾和皮屑混合的、独属于这双脚的气息。当最后一层布条滑落,那双被竹片紧紧夹缚、形态扭曲到极致的脚,终于毫无遮掩地、**裸地呈现在众人眼前。
脚长不过三寸余,宽不及一寸,脚跟与前掌异常紧密地贴合,足心那道深缝如同刀刻。脚背高高弓起,像一座陡峭的山丘,皮肤因长期压迫而异常薄脆,泛着不健康的亮光。四个小趾被彻底折压在脚底,如同几粒僵硬的石子,嵌在皮肉里。而最触目惊心的,是那夹在脚掌两侧、已然微微陷入皮肉中的竹片,它们像冷酷的刑具,无声地诉说着这双“美”脚背后,日复一日的残酷折磨。
“嘶——”
几乎是同时,那三位查脚队的女队员,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她们脸上的严肃和程式化被瞬间打破,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掩饰的震惊、骇然,甚至是一丝生理性的不适。
领头那女子猛地转向阿妈,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和谴责:“大姐!你……你好狠的心呀!你看看!你看看孩子的脚都被你折磨成什么样了!这……这还能算是脚吗?!”她的手指颤抖地指向我的脚,仿佛那是什么不堪入目的景象。
另一名队员也接口道,语气里满是痛心:“大姐,这孩子难道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吗?是亲生的闺女啊!你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对她?!”她的目光在我畸形的脚和阿妈惨白的脸之间来回移动,充满了不解与愤慨。
阿妈被这连珠炮似的指责逼得无地自容,她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要缩进脖子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泪水无声地滑落,砸在青砖地上,洇开一小团深色。她那双同样缠裹过的小脚在地上不安地挪动,更显得脆弱而无助。
看着阿妈被她们这样围攻、羞辱,看着她那副逆来顺受、承担了所有罪责的可怜模样,我胸腔里那股一直压抑着的、混合着委屈、愤怒和对阿妈愧疚的火焰,再也无法遏制地轰然爆发!
“你们不要再难为我阿妈了!!”
我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却异常尖利,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发出了捍卫般的咆哮。所有的羞耻、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刻都被这股保护阿妈的冲动盖了过去。
“她根本就不想给我缠脚的!是我!是我逼她的!!”我几乎是吼出了这句话,眼泪也随之夺眶而出。
正要开口继续斥责阿妈的查脚队员愣住了,脸上写满了荒谬与不信。领头那女子蹙紧眉头,看着情绪激动的我,又看看低头不语的阿妈,语气带着怀疑:“你逼她的?小妹妹,这种话可不能乱说。我们知道你孝顺,想替你阿妈顶罪,但这种事……”
“我没乱说!”我激动地打断她,努力想挣脱阿妈暗中拉住我衣角的手,那细微的阻拦此刻更让我觉得心酸,“你们别不信!我刚刚说了谎!我的脚不是四岁缠的,是十岁!十岁才开始缠的!”
我豁出去了,只想把真相全都倒出来,只想让她们停止对阿妈的指责。
“我阿妈本来就不想给我缠!是我不懂事!是我看了别人缠的小脚觉得好看,着了魔!是我百般央求,她不肯,我就闹,就不吃饭,不喝水,用尽办法逼她……阿妈她……她实在是心疼我,不忍心看我那样折腾自己,最后……最后才被迫答应给我缠的!都是我的错!不关我阿妈的事!”
我一口气喊完,胸膛剧烈起伏,眼泪模糊了视线。我紧紧盯着那三位查脚队员,渴望她们能相信我的话。
她们彻底呆住了,脸上的表情从震惊、不信,慢慢转变为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理解的神情。为首那位女子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困惑,仿佛在审视一个无法理解的怪物。半晌,她才用一种带着难以置信的语气,轻声问道:
“小妹妹……你……你不疼吗?”
疼?
这个字眼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中漾开一圈涟漪,但很快就被更汹涌的执念所覆盖。
我抬手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挺直了虽然因脚痛而习惯性微佝,此刻却努力想要表达坚定的脊背,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清晰地回答:
“疼?疼算什么?!我想要这双小脚,日也想,夜也想,它让我魂牵梦萦!为了它,疼算得了什么?!”
这话一出,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三位查脚队员面面相觑,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她们看着我,眼神里最初的震惊和谴责,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怜悯、无奈甚至是一丝恐惧的情绪所取代。她们或许处理过无数抗拒放足的家庭,听过无数父母为女儿缠足辩解的托词,但恐怕从未遇到过像我这样,主动要求、并甘之如饴地承受这般痛苦,甚至将其视为一种荣耀和追求的案例。
过了许久,那为首的队员才仿佛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不再看我的脚,也不再指责阿妈,只是转向阿妈,语气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公事公办的疲惫:
“大姐……法令就是法令,我们也是按章程办事。既然查实了,罚款……还是要交的。念在情况……特殊,就交一块大洋吧。”
她的声音很轻,不再有之前的凌厉,反而像是被抽走了力气。一块大洋,比起规定的十块,已是极大的“通融”,但这“通融”背后,是她,或许也是她们所有人,面对我这畸形的执念时,所感受到的那份巨大的、无法言说的荒诞与挫败。
阿妈如蒙大赦,连忙颤巍巍地应着,转身进屋去取钱。
而我,站在原地,脚下是那双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备受审视与惊骇的、畸形的小脚。身体因为激动和刚刚的爆发而微微颤抖,心中却有一股扭曲的、病态的满足感缓缓升起——我保护了阿妈,我也向这些“外人”宣告了我的“选择”和“坚持”。
只是,在那满足感的缝隙里,看着查脚队员们那复杂难言的眼神,一丝极其微弱的、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寒意,悄然钻入了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