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漫长的暑假,就在我日夜与疼痛、与那不断缩小的双脚搏斗中,悄无声息地溜走了。我没有见到石海霞,也没有见到马莲。马莲我是知道的,她定是同我一样,被困在家中的方寸之地,趁着这无人打扰的长假,咬着牙,流着泪,在那层层裹脚布里,苦苦煎熬,向着那“理想”的形态艰难迈进。可海霞呢?她就像是湟水河里的一滴水,忽然间就蒸发了,一点音讯也无。阿大有时从外面回来,会忧心忡忡地提起,说外面不太平,到处都在打仗,消息隔三差五地传过来,听得人心慌。那些话像沉重的石头压在我心口,我真怕她出了什么事,夜里想着,鼻尖都会发酸。
直到开学这天清晨。
我穿着阿妈特为我做的一双新靴子出了门。这靴子比弓鞋略高,靴筒紧束着脚踝,靴头依旧尖俏,底下是薄薄的千层底,走起路来,虽不如弓鞋那般完全中空、令人心慌,却也绝无寻常鞋履的踏实稳当。我正扶着门框,小心翼翼地迈下台阶,一抬眼,竟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就站在我家门外的老槐树下,晨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
是海霞!她穿着一身半新的蓝布学生裙,站在那里,笑意盈盈地看着我。
悬了一个暑假的心,猛地落回了实处,眼眶竟不受控制地热了起来。我几乎是趔趄着快走了几步,也顾不得脚下那别扭的步态,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你……你这一整个暑假都跑哪儿去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吓死我了!”
海霞被我逗笑了,露出两颗熟悉的虎牙,反过来拍拍我的手背:“瞧你急的!我没事儿。一放假,就被我阿阿大拉着去了兰州,我爷爷在那边,非要我们过去住些日子。那边乱,信件也不方便,就没法给你捎信儿。”
兰州……那确实是很远的地方了。知道她平安,我长长舒了口气,这才有心思仔细看她。她似乎黑了一点,但眼神依旧清亮,精神头十足。
我们并肩往学堂方向走。我因着双脚形态的彻底改变,走路的姿势也与往常大不相同。不再是简单的蹒跚,而是一种更为刻意的、小心翼翼的“摇曳”。膝盖微屈,步子细碎,身体为了维持平衡,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僵硬的韵律。这迥异于常人的姿态,立刻引起了海霞的注意。
她的目光几次落在我的脚上,那双特制的小靴子,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其下那双脚的纤巧与异常。她凑近我,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好奇和确认般的试探,在我耳边轻轻问了句:“成了?”
我脸上微微一热,心中却涌起一股混杂着羞赧与骄傲的暖流,默默地点了点头,鼻子里发出一个几不可闻的“嗯”。
海霞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那光芒纯粹而真诚,她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声音里满是雀跃:“太好了!玉娟,真是太好了!” 我能听出来,这是发自内心的、由衷的祝贺。她或许不完全理解我为何要如此,但她懂得这是我心心念念的目标,她为我达成所愿而真心感到高兴。这份理解,让我的心头暖融融的。
正说着,我们看见了前面不远处,正扶着墙壁,一步一挪的马莲。她走得很慢,很艰难,每迈出一步,眉头都紧紧地拧着,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她脚上依旧套着那双用来掩饰的、不合脚的大鞋,但即便隔着宽松的裤腿和鞋子的伪装,我也能看出,她那双脚的形态,正处于剧烈变化的关键时期,想必正在经历着最难熬的筋骨拉扯之痛。
我和海霞对视一眼,默契地快步上前,一左一右搀扶住她。
“莲儿,慢点儿。”我轻声说。
马莲抬起头,看到是我们,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虚弱的笑容,眼神里却有着与我当初相似的、不肯服输的倔强。
我们三人,就这样相互扶持着,慢慢地走进了学堂。我穿着合脚的小靴,步履“婀娜”却根基虚浮;海霞踏着结实的布鞋,步子稳健而轻快;马莲套着臃肿的大鞋,每一步都伴随着无声的痛楚。我们像是走在三条截然不同,却又在此刻交汇的路上。
放学后,我们依旧结伴回家。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路上,海霞忽然问我:“玉娟,眼看着快毕业了,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还能有什么打算,寻个合适的人家,相夫教子呗。” 这话是自然而然脱口而出的,在我心里,这仿佛是女子生来就该走的、天经地义的路。拥有一双人见人夸的小脚,嫁个体面人家,安安分分地过日子,这便是圆满了一生了。那些新派女子嚷嚷的自由、学问,离我太远,也太不实在。我这双脚,不就是为着将来能在婆家站稳脚跟,博得翁姑丈夫的欢心么?我觉得这想法再正确不过了。
海霞听了,沉默了片刻,眼底闪过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像是惋惜,又像是无奈。她望向远处起伏的山峦,声音里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悠远而坚定的意味:“我嘛……我打算毕业后,去内地的大城市看看。兰州那边,我见到不少新鲜事物,女学生也能做很多事。我想去学些更……更有用的东西。”
她的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我心湖,却未能激起太大的波澜。“更有用的东西”?我心里有些不以为然。女子最要紧的本分便是持家,相夫教子才是正道,那些外面的东西,再有用,还能比操持好一个家、教养好几女更有用么?我看未必。她那念头,怕是有些想左了。只是看着她被夕阳勾勒出的、充满向往的侧脸,那神采虽然与我不同,但我也不想泼她冷水。人各有志罢,我只盼着她将来莫要后悔才好。
我心里这么想着,便将注意力重新放回脚下,专注于维持这“莲步”的平稳。我的路,是祖祖辈辈走过的路,是稳妥的路,是正经闺女该走的路。至于海霞想走的那条,就让她自己去闯吧。我只要守好我这双来之不易的小脚,将来寻个依靠,便是我的福气了。这么一想,心里那点因她的话而产生的不确定感,便也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