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马莲家宿了一夜,第二日傍晚,雪略消停些,路上勉强能通行了,我和海霞便各自归家。翌日上学,我和海霞依旧在巷口等着马莲。她走来的步子似乎比往日更慢了些,眉眼间却透着一股不同以往的坚毅。我们谁也没再提起那夜看脚的事,只是心照不宣地,我和她之间,仿佛多了一层同为“修行”之人的隐秘联系。海霞还是那般体贴,时而搀扶一下,时而帮我们拿着书包,她的目光偶尔掠过我们蹒跚的步子,那里面藏着的复杂情绪,我只当看不见。
日子便这样一天天在学堂、归家、缠足的循环里滑了过去。窗外的积雪渐渐消融,湟水河的冰层裂开缝隙,发出“咯嘣咯嘣”的响声。河边的柳树抽出了鹅黄的嫩芽,风也变得柔和起来,带着泥土解冻的清新气息。天气一日暖过一日,厚重的棉袄换成了夹衫,可对我来说,这些变化远不及我布袜之下那双脚的些微进展来得重要。
我心心念念的,是即将到来的漫长暑假。那意味着我有整整两个月不受学堂规矩束缚的光阴,可以心无旁骛地、狠狠地缠我的脚。我在心里无数次盘算着,定要利用这个假期,一举将脚弓缠断,彻底缠成那梦寐以求的三寸金莲。
放假那天,我几乎是踩着放学的钟声冲出学堂的,一点也不敢耽搁。回到家,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已是绿荫如盖。阿妈见我回来,像是早已预料到我的心思,不等我开口,便默默地去灶房打了热水端进我屋里,又将一叠新浆洗过的白布袜和一双看起来比先前更小巧的尖头鞋放在炕头。
“天热了,仔细些,莫要沤坏了。”阿妈的声音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她照例先替我解了旧裹脚布。双脚在闷热中束缚了一整日,布条解开时,带着一股汗与药混合的酸腐气。皮肤被汗水浸得发白起皱,那些深深的布痕愈发明显。阿妈用温水细细擦洗,又拿出小剪刀,替我修剪着脚趾甲和那些磨出的硬皮。她的动作依旧熟练而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洗净擦干,该重新缠裹了。这一次,阿妈的手法与先前大不相同。她让我在炕沿坐稳,然后将我的脚跟置于她屈起的膝盖之上,用膝盖骨紧紧顶着我的脚跟,使之固定。随后,她双手用力,握住我的前脚掌和脚背,狠命地向下压去!
一股巨大的、针对足弓的力道瞬间传来,我疼得几乎要弹起来,脚背的筋腱被拉扯到了极限,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我的脚在她手中被强行弯曲成一个前所未有的、极其夸张的弓形,脚心处的褶皱被完全拉开,呈现出一种紧绷到极致的状态。
“呃……”我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哼,额头上立刻渗出冷汗。
阿妈不为所动,就着这个姿势,用裹脚布从脚踝处开始,狠狠地缠了两道,将那被强行压出的弓形初步固定住。布条深陷入肉,勒得我眼前发黑。
她这才稍稍抬头,看了我一眼,额上也见了汗,声音有些发喘:“今日要缠得紧,共需十二层。这竹片……天气热,就不夹了吧?怕磨破了皮,不好收拾。”
我深知竹片对于约束脚型、防止肥大的关键作用,此刻虽痛得钻心,却唯恐一旦取下,前功尽弃,脚会变得臃肿难看。我强忍着那足弓欲裂的剧痛,咬着牙,用力摇头:“夹……阿妈,夹上!”
阿妈看着我倔强而痛苦的脸,深深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取来了那四枚被打磨得光滑却坚硬的竹片,精准地夹在我双脚的两侧。冰凉的竹片贴上因受压而格外敏感的皮肤,激得我一阵战栗。
真正的折磨这才开始。阿妈一手维持着下压我脚背的力道,一手开始层层缠绕。每缠一层,她都要将我的足背再用力向下按压一分,同时将布条勒紧一分。竹片在层层加压下,毫不留情地硌着我的脚骨,尤其是那试图反抗弓起的外脚骨,痛楚尖锐如刀割。而足心处,因为足弓被极度弯曲,所有的筋肉都绷紧到了极限,传来一种撕裂般的、深嵌入骨的酸痛。
一层,两层,三层……我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双手紧紧攥着身下的炕席,指甲几乎要掐进褥子里去。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滴落在衣襟上。阿妈也是满头大汗,她的膝盖稳稳顶着我的脚跟,双手青筋微凸,每一次用力下压和勒紧,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直到第十二层布紧紧缠裹上去,我的双脚已被束缚成两个尖削、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弩般的形状,再也看不出半分原本的样貌。阿妈用针线将布头密密缝死,又取来细窄的布带,将我的大脚趾单独紧紧缠束住。
待她松开手,我几乎虚脱。试着动了动,那双脚像是完全不属于自己,沉重、麻木,而后,是排山倒海般涌来的剧痛,尤其是足心处,因足弓被强行弯曲而产生的痛楚,如同有一根烧红的铁条一直插在那里。
套上那双新做的小袜,袜筒紧绷,袜尖果然比原先穿的又短了二分,紧紧包裹着被极致压缩的脚趾。再穿上那双同样小了二分的新鞋时,鞋帮像铁钳一样卡在脚上,尤其是脚背弓起最高的地方,被硬挺的鞋面顶得生疼。
当我试图下地行走时,才发现另一种痛苦。因为足弓被强行弯曲,脚掌无法像往常那样自然落地,整个身体的重量似乎都压在了脚跟和那被压迫的脚掌前端,走起路来,身体会不自觉地向前倾,为了保持平衡,我常常需要微微弓着腰。
“挺直了!姑娘家家的,总弓着个腰像什么样子!”阿妈见我这般模样,时常出声呵斥。
我努力想挺直腰板,可脚下的畸形让我难以维持正常的姿态。每一次试图伸直腰背,足心的撕裂感就加剧一分,只得又悄悄地弯下些去。
夜里,是另一重煎熬。夏日的高原夜晚虽有些凉意,但双脚被十二层布紧紧包裹,夹着竹片,套着睡鞋,仍是闷热难当。那感觉不像蒸笼,倒像是被放在热炕的余烬上,持续的、温吞地灼烤着。瘙痒伴随着一阵阵灼痛和足心那无法忽视的、筋腱被强行拉伸的酸痛,虽不似初缠时那般痛彻心扉,却也足以让我在炕上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汗水浸透了裹脚布,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更添几分难受。远处不知谁家的狗偶尔吠叫几声,更显夜的漫长。
窗外月明星稀,清冷的光辉透过窗纸,映出我蜷缩的身影。我望着那模糊的光斑,手轻轻放在那双如同戴着刑具般的脚上,感受着布料下坚硬的轮廓和阵阵搏动般的痛楚。这疼痛,这煎熬,这无法安眠的夏夜,在我被执念填满的心里,都化作了通往那“三寸金莲”圣殿的阶梯。我咬着牙,在闷热与疼痛中,默默计算着暑假流逝的日子,期盼着蜕变完成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