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期头一天,我翻出去年那双胶底鞋,脚伸进去空荡荡的,像把镰刀插进过大的刀鞘。阿妈连夜赶做的新鞋摆在炕头——红布鞋面上淡紫色的丁香开得正好,鞋帮高及脚踝,里头絮着厚实的棉花。最妙的是鞋里子,浆得硬挺挺的,正好卡住我缠得紧紧的小脚,走起路来竟比往日稳当许多。
清晨缠脚时,竹片依旧夹着,细布条单独束住大脚趾。阿妈的手顿了顿:"真要继续夹?"我点点头,看着布头又多出一截,心里竟有几分欢喜。
推开院门,海霞果然等在老槐树下。她伸手要来扶,我轻轻避开。这双新鞋着实合脚,虽然迈步时还得微微外八,踩着细碎的步子,但总算不用人搀扶了。海霞盯着我的脚看了又看,终是没再坚持。
才转过巷口,就看见个低年级的女生在前面走得歪歪扭扭。棉裤下露出一双不合脚的大鞋,每步都像踩着高跷。我和海霞对视一眼——这模样,活脱脱是上学期的我。
"同学,"我上前轻声问,"你不舒服吗?"
她吓得一哆嗦,脸霎时白了。
海霞顺势挽住她的胳膊:"是不是崴了脚?我们扶你走。"不等她答话,我们已经一左一右架住了她。
女孩的手腕细得像芦苇,隔着棉袄都能摸到骨头。她试着挣扎,却被海霞牢牢按住。"别怕,"海霞凑在她耳边说,"我们晓得。"
女孩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滴在雪地上洇开小小的坑。我低头看着三双并排的脚——海霞的布鞋稳稳踏雪,我的新鞋迈着细步,中间那双不合脚的大鞋悬在半空,鞋底还沾着昨日的泥。
"缠多久了?"我轻声问。
"三、三个月……"她抽噎着,"娘说……说再缠半年就能穿弓鞋了……"
雪还在下,我们三个慢慢往前走。海霞忽然说:"明天我还在这儿等你们。"
女孩抬起头,泪眼里闪着光。我捏了捏她冰凉的手,想起去年此时,我也是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只是那时,我拒绝了别人。
马莲是土族姑娘,这本与我们汉家习俗不同。可如今她们竟也学起汉人模样,一双双脚儿缠得小之又小。
学堂里像我和马莲这样的姑娘其实不少。清晨总见几个身影在校门外踟蹰,棉裤下套着不合脚的大鞋,走起路来歪歪扭扭。我们都是这般,用裹脚布把脚缠得紧紧实实,外边却要装作天足的模样。有时上课钟声早已响过,我们还在后头蹒跚着,一步挪不了三寸。
说来也怪,在旁人眼里这分明是受罪,可我们却甘之如饴。就像前街绣坊的姑娘们,为绣出最精巧的花样,宁愿被针扎破手指。美这件事,从来就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常想,先生们未必不知情。有回修身课,女先生讲到"天足运动"时,目光在我们几个身上停留良久,最终却化作一声轻叹。我瞧见她桌案下那双穿着皮鞋的脚,鞋尖微微翘起,倒有几分像我们缠出来的模样。或许有些先生私下里,也是欣赏小脚的罢。
后来我常在学堂后院看见马莲。她总躲在柴房后的背阴处,想把脚松开透透气。可她的家人实在狠心,不仅将袜口与裤腿密密缝死,还用三指宽的扎腿带在脚腕处绑得死死的。那扎腿带是用老粗布做的,浆得硬挺挺的,压着裤腿袜口被缝的死死的。我瞧见她又扯又咬,急得满头大汗,可那扎腿带纹丝不动,反倒把脚腕子磨出一道道红痕。
说实在的,马莲的脚生来就比旁人秀气。我缠足前足长五寸,她竟只有四寸六分。如今缠了这些时日,那双脚已显出尖尖的模样,像两枚刚抽穗的青稞。虽说她终日哭哭啼啼,可我看得出来,只要她咬牙忍过这一关,定能缠出一双人见人夸的小脚。到时候,说不定比我的还要标致几分。
今日放学时,我又看见马莲扶着墙根慢慢走。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那双大鞋在青石板上拖出沙沙的声响。海霞想要上前搀她,被我轻轻拉住。
"让她自己走。"我低声说,"这路,总得自己趟过去。"
这日放学后,我又在学堂后院看见马莲。她独自坐在石阶上,肩膀微微抽动,那双不合脚的大鞋胡乱丢在一旁。我走近些,听见她低低的啜泣声,像只受伤的小兽。
"马莲。"我轻声唤她。
她慌忙用袖子擦脸,手忙脚乱地要去穿鞋。我按住她的手,在她身旁坐下。春日的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院子里那棵老榆树正发出新芽。
"脚又疼了?"我问。
她点点头,眼泪又涌了出来:"我娘说……说再忍忍就好了。可是……"她哽咽着,"可是真的太疼了,玉娟姐。"
我望着她红肿的眼眶,想起去年的自己。那时我也常常躲在这里偷偷哭泣,觉得这痛苦永远没有尽头。我轻轻叹了口气,伸手解开自己的鞋带。
"给你看样东西。"我说着,小心地褪去鞋袜,露出那双裹在白色布袜里的小脚。
马莲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睁大了眼睛,目光牢牢锁在我的脚上。布袜紧贴脚型,勾勒出纤细的轮廓,脚尖微微上翘,像初春的柳梢。
"真美……"她喃喃道,颤抖着伸出手,却不敢触碰,"像……像我阿妈首饰盒里那对白玉簪子。"
我微微一笑:"你现在受的苦,都是为了将来能有一双这样的脚。"
她痴痴地看着,忽然问:"玉娟姐,你的脚……现在还疼吗?"
我沉默片刻,轻声道:"待会儿告诉你。"
待我重新穿好鞋袜,马莲的情绪已经平复许多。她挽着我的胳膊,我们慢慢往校门走。她那双大鞋在青石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我的布鞋却只留下浅浅的印子。
"记住,"在校门口分别时,我对她说,"越是疼,说明脚变得越好看。"
她重重地点头,眼里重新有了光。
回到家中,阿妈已经备好了洗脚的热水。我坐在炕沿,看着阿妈一层层解开裹脚布,忽然想起日间马莲那双充满向往的眼睛。
这些时日,我的脚伤渐渐平复。虽然还夹着竹片,却已习惯了这份疼痛。如今走路虽不能跑远,但在学堂与家之间往来已不成问题,夜里也能安眠了。然而另有一番苦楚,却是始料未及的。
记得初缠时,最盼望的就是解开裹脚布的那一刻。可自从脚趾跪折之后,便是解开布条也不适意了。从前是因裹着布而疼痛,如今却是不裹布更觉难受。从前只求不裹,现在反倒求着紧缠,仿佛离了裹脚布便不能活似的。
阿妈的手很轻,但每解开一层布,我的不适就增加一分。当最后一层布条松开时,那种感觉怪异极了——双脚像是突然被抛进了虚空里,没个着落。裹脚布除尽的刹那,满脚麻木,像是千万只蚂蚁在皮肉里爬行。那双脚在布条里拘束久了,乍一放开,反倒不知所措。
最难受的是洗脚的时候。温水触到皮肤的瞬间,竟觉得比裹脚布还要沉重。脚掌试图展开,却被变形的骨头牵制着,只能微微颤动。四个小趾死死贴在脚心,像是长在了那里,大趾也僵硬得不能自如活动。我常忍不住催促阿妈快些洗,好早点重新缠上。
说来也怪,初缠时裹脚布只能缠七层,而今已经能缠十层。布头越缠越长,脚也越缠越小。每次重缠时,阿妈总要用力拽紧布条,那痛楚中竟带着几分安心。仿佛只有被紧紧束缚着,这双脚才算是找到了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