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北山的影子渐渐模糊在渐深的夜色里。我们三人在土楼观外的松林里焦急徘徊,始终不见山下查脚队的动静。阿大不停地搓着手,阿妈则倚着一棵老松,忧心忡忡地望着来路。
松涛阵阵中,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位提着灯笼的年轻道长从暮色中走来,约莫二十出头,青布道袍虽打着补丁,却浆洗得干干净净。她云袜如雪,紧系在小腿上,衬得脚下那双十方鞋格外精巧——竟是金莲的式样,尖尖巧巧的,看着格外玲珑。
"三位施主可是遇到难处了?"道长的声音温润柔和。得知我们在躲避查脚队,她轻轻颔首:"观中尚有闲房,若不嫌弃,可暂住一宿。"
土楼观的客房收拾得素净整洁。阿大悄悄告诉我,这位是出家的方外之人。我按捺不住好奇,趁着阿大阿妈在客房安顿,偷偷溜到道长房中。
"姐姐,"我怯生生地开口,"你是出家人,怎么也会有这样一双小脚?"
道长轻轻叹了口气,示意我坐在她身旁的蒲团上。"小姑娘,你今年多大了?"
"十一岁。"
她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沉默片刻,终于开口:"我三岁那年,就被许给城东王家做了童养媳。只是还在娘家养着,要到十四岁才过门。"
油灯的光影在她清秀的脸上跳动:"那王老爷立下规矩,过门时我的脚必须正好三寸,多一分都不行。"
"从四岁起,娘就开始给我缠足。"她的声音渐渐低沉,"每次缠脚,她都会偷偷抹泪,说'丫头,忍着些,这都是为你好'。白布一层层缠上去,疼得我整夜整夜睡不着。到了三伏天,裹脚布里都沤出了痱子,娘就往里撒明矾,那刺痛的感觉至今难忘。"
"就这般熬到十四岁过门时,我的脚已经缠得尖尖巧巧。"道长眼中泛起泪光,"可王老爷一量,竟有三寸两分。他当场摔了手中的茶碗,骂我'不中用的东西'。"
"从那以后,我的苦日子才算真正开始。"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婆婆让我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挑水。那井台又高又滑,我这两只站都站不稳的小脚,还要提着沉甸甸的水桶。一天要挑满五大缸水,脚肿得连布袜都穿不进去。"
"更折磨人的是推磨。"她继续诉说,声音空洞,"石磨沉得很,我得用全身的重量去推,两只脚在粗糙的石板地上来回摩擦,常常磨出血泡。他们从不给药,疼得受不了时,我只能在厨房偷几片菠菜叶子,躲在柴房里敷着暂时止痛。"
道长的声音忽然变得飘忽:"我那'丈夫'当时才三岁,夜里总要我抱着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我这双连站着都疼的脚,还要抱着个孩子在月亮地里踱步。若是他哭闹,婆婆就罚我第二天多挑两缸水。"
"这样熬了半年,我实在受不住了。"她的唇角泛起一丝苦涩,"我主动向婆婆提出,愿意重新缠足,把已经定型的脚再缠小些。婆婆闻言大喜过望,当即找来最有经验的婆子。"
"那真是往死里折磨啊。"她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阴影,"婆子用竹签插进我的脚趾缝里,说是要让骨头松动。又往裹脚布里掺瓷渣,说是不烂不小,越烂越好。我的脚很快就溃烂流脓,他们这才给我用药,说是不能让我死了,死了就前功尽弃了。"
说到这里,她轻轻解开十方鞋的系带,褪下云袜,一层层解开裹脚布。当那双小脚完全展露在我面前时,我几乎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双完美无瑕的小脚,二寸八分长短,脚尖微微上翘,宛如新月。足心处的沟缝深邃,脚背高高隆起,形成一道优美的弧线。最神奇的是,乍看之下脚上竟看不出半点伤痕,皮肤光滑细腻,就像天生就长成这样。
"总算是熬过来了。"道长的语气平静得可怕,"现在民国政府禁止缠足了,小姑娘们都不用再受这份罪了。"
可我完全被这双小脚迷住了。在我眼中,这简直是世间最完美的杰作。我迫不及待地脱下自己的鞋袜,把那双四寸七八的脚伸到她面前,得意地说:"姐姐你看,我的脚已经缠到四寸七八了!"
道长看着我的脚,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窗外,松涛阵阵,像是在为谁的命运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