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深秋,庭院里的梧桐叶已染上大片金黄,风一过,簌簌而落,默然宣告着完成了盛夏的使命。
沈静姝抱着几卷临摹好的画作来到孙逸文的画室小院,见他正坐在梧桐树下,对着画板凝神挥墨。她放轻脚步走近,不欲打扰。
画纸上,熟悉的梧桐树枝叶青葱,勃勃生机。然而,与以往不同的是,树下,极淡的墨色里隐约藏着一位妙龄女子的身影。
女子侧身而立,姿态婉约,面容虽模糊不清,衣袂发丝却仿佛随风轻动,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清丽。
静姝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一种微酸涩然的不适感悄然蔓延。她从未见过先生在画中加入人物,尤其是这样隐晦的女子形象。
孙逸文似乎察觉到身旁有人,笔锋一顿,并未回头,只温声道:“来了。放这就行。”孙逸文并未停笔,目光仍停留在画中那抹身影上,眼神是她看不懂的深远与复杂。
“先生。”静姝敛去眸中异色,将画作放下,“您要的仿作完成了。”
“是你,我还以为是庆昌帮我拿东西回来了。”孙逸文放下笔,转身将画挡在身后,动作里有些慌乱与急促。
静姝没忍住,轻声问道:“先生今日的画,似乎与往日不同。”
孙逸文淡淡“嗯”了一声,并未多言。
他越是轻描淡写,静姝心中那点不适便越是清晰。她不便再多问,心下却存了疑。
恰逢孔庆昌从屋内走出,接过静姝手中的画,偏要拉着她探讨画技,静姝本想和先生多聊几句。
但想起平日孔庆昌与先生关系颇为亲近,似知晓许多事,静姝犹豫片刻,还是跟他进了画室,余光瞥见先生又从新拿起了画笔。
闲聊期间,静姝斟酌着词句,状若无意地问道:“孔师兄,我见先生今日又在画梧桐,且…画中似有一女子身影。先生似乎对梧桐树情有独钟,不知这其中可有什么缘由?那画上之人…又是谁?”
孔庆昌闻言,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为难。他自然知道先生画的是谁,那模糊的侧影,分明是依据眼前之人的神韵所绘。
他也深知先生对这位沈小姐不同寻常的关切与欣赏,甚至曾在他们几个亲近学生闲聊时,流露过不愿让她因自己而卷入危险动荡的顾虑,言语间是克制却难掩的珍视。
此刻看着沈静姝清澈眼眸中那隐晦的探寻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孔庆昌心下明了,这位小姐对先生恐怕早已不止是师生之谊。
他想起先生的顾虑,唯恐这份情愫一旦挑明,会让她陷得更深,未来徒增痛苦。一念至此,他狠了狠心,决定编造一个谎言。
他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惋惜,低声道:“既然沈小姐问起…唉,那画中之人,据我们所知,应是先生一位故人。”
“故人?”静姝的心微微下沉。
“是先生年少时的心爱之人,”孔庆昌语气沉重,仿佛提及一件令人痛心的往事,“据说二人感情极深,可惜红颜薄命,那位小姐很早就因病去世了。
先生为此消沉了许久,这棵梧桐树,好像便是两人亲手种下的,大概…也是一种念想吧。”
他观察着静姝渐渐苍白的脸色,继续道:“先生是个长情的人,心里一直放不下,这些年也从未见他对旁人有过心思。我们做学生的,看着也觉唏嘘。沈小姐,先生他…大概是不会再接受别人了。”
这番话如同冰冷的秋雨,瞬间浇透了静姝的心。原来如此。那画中模糊却美好的身影,那凝视画作时深远的目光,那庭中亭亭如盖的梧桐…一切都有了答案。她心底那点刚刚萌芽、甚至自己都未曾清晰辨认的奢望,瞬间被击得粉碎。
她垂下眼眸,压下心中如同被挖出一块的钝痛,掩去所有情绪,再抬头时,脸上已是一片平静,只是唇色略显苍白:“原来是这样…多谢孔师兄告知。先生重情重义,令人敬重。”
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了然的坚定。
当天辗转反侧,失眠一整晚的静姝,终于在晨光的照耀下释怀。她决定把自己这份悄然滋生的、不合时宜的情愫,埋藏于这个深秋,绝不再让人发现。
难过吗?自然是难过的。可那又如何?先生那样好的人,本就该配得上最深刻真挚的感情,无论那是过去还是现在。她敬重他的长情,欣赏他的为人,能遇见他,得他教导,引她看到更广阔的世界,已是莫大的幸运。
她之于先生,或许终究只是一位值得栽培的学生。能如此追随在他身后,与他并肩,为同样的理想而努力,已是足够。她不敢,也不能再奢求更多。
此后数年,静姝以沈家大小姐身份为掩护,协助孙逸文传播新思想。
军阀混战,时局动荡,父亲对她日渐疏远,继母更是冷嘲热讽,只有妹妹静婉偶尔会偷偷来找她,听她讲外面的世界。
抗战爆发前的雪夜,孙逸文匆忙来访:“组织有重要人物暴露,需立即转移至海外。此事至关重大,但困难重重。”
静姝毫不犹豫:“交给我。”
利用沈家的关系和资源,她巧妙布局,只身边并无可信之人,静姝只得跟随远洋,以确保转移之人的安全。临别前夜,孙逸文前来送行,二人站在梧桐树下,雪落无声。
“此去危险,务必珍重。”他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担忧与不舍。
“先生亦当保重。”静姝微笑,心中千言万语,终只化作一句:“待太平归来,再向先生请教画竹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