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静姝来到乌衣巷尾一间小院前。
青砖门楼并不起眼,推门而入,却是别有洞天。
庭院深深,一棵梧桐树亭亭如盖,树下立着一位身着青衫的年轻男子,眉目清朗,气质温润“可是沈小姐?在下孙逸文。”
西厢房中人影憧憧,偶尔泄露出争执的声音夹杂着“民主”、“共和”、“德先生”与“赛先生”的字样,静姝还在好奇,就和一群学生装束推门而出的人视线相撞,吵闹声戛然而止,为首之人迅速将手中之物藏于身后,四周寂静,只有风扰乱树叶的声音。
静姝有些无措,却强装镇定不显露于面上,这是多年来她从沈家锻炼的本领,哪怕现在她是误闯别人领地的入侵者。
“他们是我南大的学生,今日还要赶去上课,待下次再为你们相互引荐如何?”孙逸文走到静姝面前,打破了刚才的寂静。复又转身向学生解释“这位是徐怀民老先生的孙女,以后也会来画室习画。”
“欢迎欢迎,我们画室又添新的人才,值得庆祝”为首的青年人,皮肤黝黑,减掉辫子的短发干净利落,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泛着光,其他人七嘴八舌的附和,好不热闹。“我们还要赶去听课,待下学再与...”他看着静姝微微一顿。
静姝适时开口“沈静姝。”
“再和沈小姐切磋。”青年人爽朗一笑,同孙逸文示意“先生,我们先走了。”一群人匆匆离去。
静姝随孙逸文来到书房,入目四壁皆书,窗前画案上摊着一幅未完成的水墨兰图。他未多寒暄,直接让静姝试画一幅。
静姝提笔勾勒数枝墨竹,孙逸文在一旁静观,不作评价,只问:“可知郑板桥画竹为何‘胸无成竹’?”静姝摇头。
“因他观察自然,尊重本真,不固守成法。作画如做人,太过拘泥形式,反而失了魂魄。”他指着她的画,“技法纯熟,但拘谨过甚。少了洒脱与自由。”
这话如石投心湖,静姝从未听过这样的道理。在沈家,规矩体统高于一切。
寒风逼退青木,落雪为衫。静姝每周两次到画室学习,吸引她的不止是先生教授的书画技巧,更是那些新奇的思想,他告诉她,女子不必依附他人,亦可追求自己的理想与价值。
那日与她说话的学生名叫孔庆昌,后来静姝时常与他们一起或是讨论文学,或是评论实事。被孔庆昌藏起的那本《新青年》,更是彻底打开了静姝眼界,她的话渐渐多了起来,眼眸中有了以往不曾有过的光彩。
南京城内爆竹声声,沈府更是灯火辉煌,山珍海味流水般呈上,觥筹交错,一派煊赫奢靡的“阖家欢乐”景象。
沈静姝坐于下首,身着素净的湖蓝色棉袍,与这满堂华服格格不入。她安静地吃着碗里的菜,却味同嚼蜡。
主位上,沈督军沈钧毅多喝了几杯,面色泛红。他目光扫过席间,瞥见终角落里的长女,眉头微蹙。
“静姝,”沉厚而威严的声音响起,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近来城里那些学生越发不安分,各种‘新思潮’蛊惑人心,你平日出入,需得格外谨慎,离那些人远些,莫要被那些歪理邪说洗了脑,坏了闺誉,给家里惹祸。”
静姝握紧了手中的筷子,沉默了几秒,终究没有选择像往常一样顺从的点头,眼神清亮而平静的望着沈均毅:“父亲,学生们忧国忧民,所言未必全是歪理。时代不同了,女子亦可知天下事……”
“放肆!”沈钧毅一拍桌子,席面为之一静。他最不喜女儿这副冷静反驳的模样,像极了她那早逝的母亲,总有自己的一套道理。
继母林婉婷忙柔柔地抚上沈钧毅的手臂:“督军息怒,大过年的,要一团和气才好。”
她转向静姝,语气嗔怪,带着煽风点火的意味:“静姝,你也是。你父亲这是为你好。
一个女孩子家,整日里读那些**、议论时政,像什么样子?安安分分待在家里,学学女红厨艺,将来寻一门好亲事才是正理。你看静婉多乖。”
旁边吃得满嘴油光的静婉闻言,立刻讨好地笑了笑。
静姝看着继母那张保养得宜、满是虚伪关切的脸,胃里一阵翻腾。她不愿再面对父亲被轻易挑动的怒气,更不愿与继母虚与委蛇,配合这令人窒息的“阖家欢乐”。
她猛地站起身,椅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父亲教诲,女儿记下了。只是女儿身体不适,先告退了。”语气里带着冰碴生冷、坚硬,不等沈钧毅回应,她转身便朝厅外走去。
“站住!你这像什么话!”沈钧毅的怒吼自身后传来。
林婉婷假意劝道:“督军,由她去吧,静姝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许是真不舒服……”
静姝脚步未停,径直穿过回廊,冷风扑面而来,吹散了几分厅内的暖热和憋闷。她回到自己冷清的西厢房,拿了件斗篷,毫不犹豫地出了府门。
除夕夜的街头比往日冷清许多,家家户户都在守岁团圆,只有零星几个小贩还在寒风中叫卖。爆竹声零星响起,轰走了星辰满天,只剩月亮孤零零的挂在天上,形单影只守着众生团圆。
一时间她不知自己该去往何处,今日是除夕,外祖父家必定是热闹的,她不忍前去打扰,怕强装出的喜悦被人看出,扰了大家的兴致。
何况,刚才的家宴已耗费她太多心力,再无精力去参演另一场团圆。漫无目的地的在熟悉的街道上游荡,寒风吹在脸上,刺刺地疼,却让她纷乱的心绪渐渐沉静下来。
不知走了多久,待她回过神来,抬眼竟发现自己站在了孙逸文画室所在的那条僻静胡同口。画室的窗户漆黑一片,想是主人早已归家与亲人守岁去了
她站在那扇熟悉的木门前,望着门楣上贴的新桃符,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茫然。母亲逝后,似乎再无处是她的归处,天大地大却没有一盏灯是为她而燃
正当她怔忡之际,“吱呀”一声,那扇木门竟从里面被拉开
一身家常青布长衫的孙逸文正夹着一卷画轴出来,蓦然看见门外披着斗篷、鼻尖冻得微红的静姝,愣住了。
“沈小姐?”他眼中满是诧异,“你怎会在此?”
静姝也没料到会正好撞见他出来,一时语塞,方才在府中强撑的冷静瞬间瓦解,露出一丝罕见的慌乱和窘迫:“先生……我,我只是路过……”
孙逸文是何等敏锐之人,看她神情落寞,眼角似有未干的泪痕,又忆及她家中情况,心下便猜到了七八分。他将虚掩的门打开,侧身让出空间,温声道:“外面天寒地冻,既是路过,不如进来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静姝犹豫着,脚下却像生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