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八年秋,天光破晓,一场雨砸落桂花满地,零落的碎金铺陈在街头巷尾,让整个南京城都沾染上甜腻的气息。
此时,沈家大宅内早已张灯结彩,往来宾客如云。
沈督军老来得子,特意举办百日宴庆生,引来权贵名流络绎不绝。
西厢房中,十七岁的沈静姝坐于窗前微微出神,指尖紧握着一张泛黄的旧照片,照片上的女子嫣然含笑,亭亭立于花丛中,满眼幸福的望着对面,眉眼间与静姝有着几分相似。
“大小姐,老爷叫您快去前厅呢,宾客们都到了。”丫鬟小翠在门外催促。静姝未应,只将母亲的照片小心收入怀中。
来福跟着小翠等在门外,老爷本是吩咐他来催促大小姐出席,奈何他才刚搭上管家这条人脉,调到老爷身边做小厮不久,对内院委实不熟悉,狠心舍了半月月钱才求来小翠帮忙,正为自己的钱袋子肉疼,便听房门处传来响动,走出一位妙龄女子。
身着月白色旗袍,乌黑的发髻上簪着一只玉兰簪,此外周身再无一物,眉如远山静,目似杏核圆,面色沉寂,气质清冷,外界的喧闹似不扰她分毫。
直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来福才恍然回神,喃喃道“大小姐看起来似乎不太高兴,大喜的日子怎穿得一身白衣?”
“你来的晚,不知道也正常,今天可不只是小公子的百日,也是大小姐生母的忌日,只是这朱门大户里怕是没几个人还记得了。”小翠轻叹一声,随即伸手揪住来福的耳朵拧起“别怪我没提醒你,虽然大小姐不受老爷宠爱,但毕竟是沈家长女,又有个出身翰林院的外祖父,不是你能肖想的,收起你那些龌龊心思,再敢用今天这种眼神看她,仔细你的小命。”
“诶呦,小翠姐姐,我哪敢呀,您快饶了我吧,我还得回去给老爷当差呢。”来福一边赔笑,一边把耳朵从小翠手底拯救出来。
前厅喧闹非凡,方一进门便见继母林婉婷抱着襁褓中的儿子,笑靥如花地接受着众人的恭贺,头上金钗随着她的笑声起伏乱颤,碎碎点点的金光更胜过水晶顶灯的耀眼,锦缎旗袍裁剪得体,雍容华贵。
沈督军一身戎装站在其旁,红光满面,见静姝进来,他的笑容略微收敛。
“静姝,过来见见赵参谋长。”见父亲招手,静姝缓步上前,行礼时目光平静无波。“静姝真是越发有大家小姐的样子了,听说于书画上也颇有造诣,伯韬兄教女有方啊。”赵参谋长笑道。
林婉婷上前一步抢过话头:“可不是嘛,姝丫头整日里写字画画,安静得紧。我们静婉要是有她一半文静就好了,前一阵子刚吵着闹着要学什么西洋舞”她推了推身旁十岁的小女儿,“快让你赵伯伯瞧瞧。”静婉便蹦跳着展示新学的舞步,引来满堂喝彩。
沈静姝悄然后退,趁无人留意,从角门溜出沈府。
城西胡同里坐落着一间宅院,青砖灰瓦似寻常人家,只门匾上“徐府”二字苍劲有力,笔力锋挺,潜藏着深沉与厚重,静姝轻叩门扉,有家仆相迎,与沈府的奢华不同,院内竹影簌簌,落于院中石台上光影斑驳似泪滴,台上摆着简单的祭品。唯有一株老海棠殊色艳丽,正开得荼蘼,与周遭显得格格不入。
“料到你今日会来。”静姝见外祖父从书房走出,将三炷香递过来。
她接过香跪在母亲的牌位前,七年了,母亲病逝那日的雨声犹在耳边。那是她的十岁生辰,母亲咳着血也要为她唱完最后一曲《长生殿》,此后再无人唤她阿舒,她亦懂得了何为孤身一人,了无牵挂。
“起来吧,地上凉,你母亲知道又该心疼。”徐怀民望着孙女瘦削的背脊,看出她的倔强,也明白孙女这些年的不易,年纪轻轻便已是暮气沉沉,终日躲在书房里与那些死物作伴,难见其笑颜,女婿又是个薄情寡性的人,对亡妻之女过问甚少,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
“我想多陪陪她。”
管家突然来报“老爷,门外有个自称孙逸文的年轻人,要拜见您。”
“快请他进来。”
静姝听有客到访,起身欲要回避,却被老爷子抬手挡住“是你孙伯伯家的小儿子,刚留洋回来,在南大任国文□□,你小时候见过,不妨事。”
管家引年轻人至书房,静姝站在外祖父身旁见来人身着布衣长衫,圆框金丝眼镜,书卷气甚浓,倒不似家中常在父亲身边见到的洋装加身,连头发丝都要精致修整的留学之人。
“徐老,这幅墨竹我已装裱完,苦于近日诸事缠身,迟迟未腾出空闲,今日才送来,请您见谅。”孙逸文将手中的字画送出。
“不碍事,不碍事。你的手艺我才放心。”徐老先生接过画卷,爱不释手,忙吩咐管家挂于最显眼的位置,余光一瞥,见孙逸文在一旁欲言又止,开口询问“逸文可是有话要说?”
“这幅墨竹虽笔触稳健,布局错落有致,却少了些灵韵,算不得佳品,以徐老您的眼力不会看不出,缘何如此喜爱?晚辈不解。”
徐怀民指着静姝笑道“这是我外孙女,沈静姝,此画正是出自她手。”
“既如此是我多言了,令爱年幼,已颇具天赋,假以时日,或可成大器。”说罢,抬手告辞“晚辈便不再叨扰。”
“不急,何不用了早饭再走”徐怀民吩咐下人备膳。
“多谢徐老盛情,饭,我就不吃了,怕误了授课时辰。”
“我记得南大今日沐学,逸文怎还要授课?”
“是晚辈私人的画室,招得几名喜爱画作的学生,沐休时便来一处切磋技艺,我也只是偶尔提点两句,其实也算不上授课。”
徐怀民转身看向一旁安静喝茶的外孙女,拿定了主意“逸文收徒可有什么要求,我这孙女于书画上颇为喜爱,不知可能去你的画室习学?”
“若令爱不嫌弃,自是荣幸之至。”
孙逸文走后,静姝起身欲要推辞,徐老先生摆手“知道你性子静,不爱见生人,但你的天赋不该被埋没,孙先生人品学识都是一等一的,明日就去拜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