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老曹和王晓芳,从餐厅出来的时候,天上飘了点湿润的冰晶。
汐城的大冬来了,比往年早来了半个月。
城市应该会渐渐被一层薄薄的水冰蒙住,四周无雾,可以从山南望到海的那头,亦可以从海北望到山的尖尖。
不算冷,又因为没风,甚至比小秋更为暖。
都说愿海是海,但其实老汐城人都知道,愿海并不是天然海,而是连接近陆湖泊挖成的海,近汐城北部的地方还有一湾湖,偶尔会有旅客乘船游玩,但终归是冤大头的活动。
宁又声向来不会花钱买这些不必要的浪漫。
可如今,她却上了江聆的贼船。
限客12人的红头木船上,肩并肩坐着两人。
宁又声见他把手从侧边放到自己面前摊开,不为所动,而后自己受伤的那只手就被江聆郑重端在手心里。他哈了一口热气,气飘到紧闭的窗上,雾蒙蒙一片:“还疼吗?”
宁又声摇摇头。
“宁又声,没必要为这个事付出这样的代价。”
她的心情放松下来,用一直窝在口袋里的另一只手去贴江聆冰冷的手背,笑着说:“只是个小意外而已。”
他问:“上了我的船,有什么感想?”
“好冷。”
“宁又声,生日快乐。”他说。
她几乎花了很多时间去确认他的话,心里含了一颗说是甜的却又很酸的蜜枣,扭头面对那扇冰冷的窗,一抹江聆施下的雾。
湖面青幽幽,飞霜落梢头。远处的山上有炊烟袅袅,深处人家的烟火隔着万里和玻璃熏得她眼睛酸。
唉……这是怎么回事?
他说:“那时侯给你的围巾也洗旧了吧,为什么不换呢?如果是因为我的话,那么,”他不知从哪里变戏法一般,从身后变出一条与当初差不多样子但做工明显细致的围巾,“再送你一条好了。”
宁又声的指尖触到那针织的温暖触感,无法避免的绒毛上残存着江聆的体温。
她的手机突然响了,宁又声拿出来一看,是陈婧和陈允橙同时发来的祝福消息。
江聆把她的手机收走,有些不愉快地说:“宁又声,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再忽略我可就不人道了。”
宁又声像在安慰一个泼皮无赖的孩子:“总得回复一下吧。”
她抬头,悄悄观察江聆的神色,发现猜不出这个简单的人的喜怒,就见江聆不悦地把手机还给自己。
宁又声双手摩挲着江聆给自己的礼物,那碗清汤面的香味越发浓,弄得让一个自诩冷血的人想掉小珍珠。
江聆说:“宁又声,上次给你过生日也哭,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是这样,是谁说的‘自打高中毕业起就没哭过了’?”他伸手抹掉她眼角的泪水,宁又声眼睛旁的两颗小痣格外勾人,让江聆忍不住想到她酒疯之后对自己的无礼。
她似乎没有感觉到眼角有什么东西已经溢了出来,噗嗤一声笑出来,淡淡地:“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在愿海。”
“我们什么时候一起去过愿海?”
“八年前的九月二十四号、今年的中秋、今年的现在。”
“除了这句,我还说了什么呢?”宁又声想要试探江聆到底是不是在说谎。
“你吻了我。”
宁又声呵他说瞎话不打草稿,急急忙忙让江聆闭嘴,差点一巴掌扇到这个调戏良家少女的流氓脸上。
他突然捧着她的脸,吻上宁又声眼窝的痣,蜻蜓点水般把涟漪留在两颗跃动的心间。
“就像这样。”
宁又声的瞳孔里只剩下他近在咫尺的脸,江聆头发的气味和衣服的气味都有淡淡的桂花香,身体暖暖的——那是属于人的身体的温度。
她张张嘴,眨了眨眼睛。
江聆粲然一笑,还要佯装愤愤不平:“你当时就是这样的,要说流氓,那也是你先耍的,我讨回来,不然岂不是被你白占便宜了?”
“我……我喝多了!”宁又声这只假扮老虎的狐狸漏出了马脚。
他无所谓地耸耸肩:“那我不管。”
宁又声无语,长长叹了口气,嗔怒:“蛮不讲理。”
江聆不再逗她。
许久后,宁又声唏嘘地问窗外的水:“为什么会再相遇呢?”
江聆说:“因为有人说过,再见永远是相见。有的人和有的人之间没有告别,那那个不说‘再见’的人一定是在等待相逢,而不是重逢。”
宁又声说他说话难懂。
他说这叫“关乎文艺的直觉”。
……
“船只即将靠岸,请旅客们带齐行李物品,待船身停稳后有序下船,感谢您乘坐……”
机械的提示音旋绕在空荡荡的船舱,催人离开。
江聆心情大好,下船的时候都连蹦带跳,在甲板上踉跄摔了一跤,还被引导下船的工作人员喊了一嘴。
不知道的,还以为今天他才是寿星。
白玉拱桥是原路返回的必经之路,初雪的天,没什么人会到湖边,他想起什么,郑重问身边一言不发的宁又声:“那星愿呢?你如果接下了这个任务,会很忙的。”
“黄院长说,她支持我的一切决定,无论是继续开音乐课堂还是去捕梦盒当拟声师。我告诉她,这其实不是什么冲突的事情,我在星愿的课本就不多,重新做回拟声师也不影响正常教学。”
江聆没有继续劝她:“别累到自己就行。”
“我知道的。”
桥的中心,宁又声撑起一把伞,罩在两人的头顶上——雪化成了雨,一点一点降下来。
她脖子上那条红棕色的围脖尾巴飘在身后,是落在青白天地之间的一抹红,这颜色就这样荡在汐城水与天的边缘线上。
宁又声的思绪到了那个不告而别的盛夏——盛夏吗?可是天怎么那么冷了,连翠绿的树上都开满雪花,他呼喊的声音盖过人群的喧嚣,刺耳又钻心。
季风带来水汽,自七八年前,雨下到现在。
她也会反省自己是不是太不懂江聆的心意,转念一想,在拒绝陈允橙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明白了这属于成年男女之间的感情,可人为自己而活的时候,就不要觉得擅长反省。
她觉得自己不会是一个好的恋人,就好像不是一个好的女儿一样……
但她大概率会是个合格的朋友,更是个优秀的陌生人。
一边的江聆见她心事重重,同样若有所思:宁又声这人终会化开,就好像冰雪终会消融,他有度过冬与春的把握,因为仲夏会来,寒意会走。
这抹红渐渐褪去了,四周又空余摆摊老人四季不休的叫卖和赶人的城管。
下一艘船已经出发,都说明末文人悼念亡国,却又不过只是一场江雪与孤舟。
那来接宁大夫的船这下确也停在岸边,等她穷途末路,等她心甘情愿往船上走。
走过小巷,宁又声撑着伞在一个老爷爷的糖葫芦摊位买了一串,递给江聆。
她笑眯眯说:“好吃的。”
江聆信了她,狠咬了一口,被酸得整个人皱起来,鸡皮疙瘩起一身。
“宁又声!”
“好了好了,那家酱香饼是真好吃,我买给你。”
“好。”
“好吃吗?”
“好吃。”
……
睡不着。
宁又声在床上翻来覆去,觉得江聆今天的一举一动都透露着诡异。
她突然想到——这是他蓄谋已久的一场报复。
报复什么呢?
有什么好报复的呢?
于是这个可能被她在备忘录上删掉。
排除掉一切不可能,剩下最可能的就是——
江聆喝可乐喝醉了。
得知宁又声一个晚上彻夜不眠分析出这样宏伟精确答案的陈婧简直无语,她甚至特别怀疑宁又声985高校王牌专业金融系毕业证的可信度,但转念一想,有些人可能就是在某个方面缺根筋。
“又声,你太聪明了。”陈婧说。
宁又声当然听出来了,她在反讽自己,既没支持,也没反驳。
她说:“宁又声,你趾高气昂,又怯懦不堪。”
宁又声挂了她的电话,陈婧的归咎和感慨戛然而止。
……
睡不着。
江聆在床上翻来覆去,觉得宁又声今天的一举一动都正常得不太正常。
按理来说,她这样骄傲又分寸的人,应该是不会让自己近身三尺的。
这算什么呢?
他打了一通电话给某个人。
……
陈允橙如约而至。
他极不理解江聆在一个下冻雨的大半夜把自己从被窝里叫起来是何用意,但念到同事一场,还是不情不愿出了门。
陈允橙又染回了黄色的头发,银色的耳钉在夜里发光。
他叫他江总,他叫他小陈。
可江聆也不过只大他三岁,一个毕业就工作,一个还在读研究生而已。
所以后来,他叫他江聆,他叫他陈允橙。
陈允橙说江聆这人其实既臭屁又爱炫耀,哪有一点成功人士的成熟稳重。
江聆说陈允橙这人其实既阴暗又爱耍小聪明,哪有一点学生的天真和直率。
“所以你只是来嘲笑我的?”陈允橙有些生气。
江聆摇摇头,轻轻笑了一声:“我发现宁又声跟你聊过之后,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不那么锋芒,也不那么讨人厌了,“你跟她到底说了什么?”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江聆无语:“幼稚。”
陈允橙说:“其实你一点也不了解她,对吧?”
“放屁,我们认识八年了,再怎么说也比你了解她。”江聆有些恼火,倒不是来自陈允橙的挑衅,而是害怕宁又声有什么话不跟自己讲,却对他坦诚以待。
他问他知不知道宁又声有个继父,他摇头。
他问他知不知道宁又声的母亲患有躁郁症后来心梗死,他继续摇头。
他又问他知不知道宁又声之前在哪里工作,他还摇头。
陈允橙哑然:“这就是你口中的‘了解’吗?你也就是认识她早罢了。”
陈允橙知道这样做不对,但问责起来毕竟是江聆问的,如果宁又声要恨,那也会恨他们两个,于是略带炫耀地跟江聆讲起了自己知道的一切。
“你调查她。”江聆冷冷问。
陈允橙被他的样子吓到了,思索一阵,还是开了口:“你不也是吗?没有我,你哪会知道这么多事。”
“我起码没有想过利用她的痛苦去得到她的爱。”
“因为你根本就不关注她的痛苦!你觉得她永远都带刺,你害怕物极必反,所以你就这样一直懦弱地陪在她身边,还幻想有朝一日她自己对你投怀送抱?又声姐绝对不可能中你的套!”陈允橙低吼。
寂寥。
“她不需要同情。”江聆说。
陈允橙冷哼一声:“那是她自己觉得自己不需要同情,她自大,起码在感情上自大而清高,但这些都是表象了,毕竟哪个女人的内心不渴望一个男人的拥抱呢?”
“你如果是抱着这样的心态去靠近她,或者去靠近任何一个女人,那真是……幼稚至极。”
陈允橙无所谓道:“我只是在用社会心理去更为客观地了解她罢了,因为我喜欢她,所以我需要了解她,我愿意帮她解开心结。”
再次寂寥。
男孩冷静下来,如江聆说的那般,他阴暗又爱耍小聪明:“怎么,你得到想要的答案了吗?”
“无可奉告。”江聆起身离开。
陈允橙却突然想到,宁又声说过自己不需要一个太了解她的人,所以……
他郑重将杯里的水一饮而尽。
这场属于男人之间的对话暂时告一段落,他从来都不知道,宁又声原来有那么多委屈。
所以,她才会对什么事都冷冰冰。
从前的她,不算张扬,做事也不小心翼翼,和现在一样,但又很不一样。
江聆总说她没心没肺,不大笑也不叫疼,但这么想来,没心没肺的,是那个被戏称和黛玉一样多愁善感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