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转换器的力量不是温柔的推送,而是一次粗暴的撕裂和重组。
仿佛每一个细胞都被拆解,抛入五光十色的虚无漩涡,又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引力强行拽回,狠狠砸进现实的框架里。
落脚点是预料之中的失重与眩晕。
西奥多·诺特单膝跪地,冰冷的石砖透过布料刺痛皮肤,肺叶贪婪地挤压着霍格沃茨夜晚特有的、混合着灰尘、旧羊皮纸和淡淡魔药残留的空气。
胃里翻江倒海,但他以惊人的意志力压下了所有不适,只是呼吸略微急促了几分。
他成功了。
以奥瑞恩·博尔赫斯为锚点,他精准地撕裂了时间,回到了这个一切尚未发生、或者说,一切即将开始的时代。
感官先于视觉恢复。
他首先捕捉到的,是空气中那缕极其微弱的、却如同生命线般至关重要的气息——清冷的、优雅的、带着一丝甜腻尾调的白花香。
是奥瑞恩的味道。
这味道像一剂强效镇定剂,瞬间抚平了他穿越时空带来的剧烈撕扯感,却又同时点燃了他冰封外表下那片汹涌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熔岩。
他抬起头。
场景与他记忆中那个只属于奥瑞恩的“错误角落”分毫不差:废弃的魔咒练习室,月光透过积灰的窗棂,在地板上切割出几道惨白的光带,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
陈旧的书桌,摊开的书籍……还有那本《尤利西斯》。
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又猛地松开,带来一阵尖锐的悸痛。
就在他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本象征着奥瑞恩内心世界的书页时——
门口传来了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声响。不是幽灵的飘忽,不是皮皮鬼的吵闹,是一种带着明确目的性的、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来了。
西奥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随即以更快的速度沉入一种极致的、伪装性的平静。
他维持着背对门口的姿势,每一个毛孔却都在疯狂叫嚣着感知着身后的动静。
锁舌轻响。门被推开。
一股更清晰的白花香混合着夜晚的微凉空气涌入。
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锐利而警惕,像细密的针,落在他背上。
“谁?”声音不高,像冰片划过玻璃,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越,却又奇异地裹着一层与他年龄不符的冷静和疏离。
魔杖尖端带来的微弱魔力波动,精准地指向他的后心。
西奥多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抵抗着巨大的阻力。
他不能快,快了会暴露他非学生的身份,会暴露他那经过战争淬炼的、过于敏锐的反应。他必须扮演一个“走错地方”的、略显笨拙的闯入者。
月光适时地泼洒在他脸上,也照亮了门口那个举着魔杖的身影。
是二年级的奥瑞恩·博尔赫斯。
比他记忆中更纤细,脸庞还带着未褪尽的少年稚气,但那双绿色的眼睛已经具备了日后那种洞悉一切的、懒洋洋却又无比锐利的特质。
此刻,那里面盛满了警惕和一种被侵犯了领地的不悦。
心脏再次遭受重击。不是疼痛,而是一种近乎窒息的、酸楚的狂潮。
是他,活生生的,呼吸着的,会皱眉会举魔杖的奥瑞恩。不是梦里抓不住的虚影,不是葬礼上冰冷的棺椁。
他强迫自己开口,声音粗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走错了。”
这个借口拙劣得可笑,但他需要时间,需要稳住呼吸,需要将眼底那几乎要决堤的、混杂着巨大悲痛和失而复得的疯狂情绪死死压回冰层之下。
奥瑞恩嘴角扯出一点冰冷的弧度。
那弧度西奥多太熟悉了,是嘲讽,是洞悉,是觉得眼前一切“有点意思”但还不值得他真正认真的前兆。
“品味不错。《尤利西斯》,我的最爱。”少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但魔杖尖稳得像磐石。
西奥多沉默着。
他的目光贪婪地、几乎是饥渴地描绘着对方的轮廓,每一寸都与他记忆深处那个最终破碎的身影重叠,又微妙地不同。
更鲜活,更……无忧无虑?不,奥瑞恩从来就不是真正无忧无虑的人,他只是把所有的阴郁都藏在了慵懒的面具之下。
手腕灵巧一抖。奥瑞恩的魔杖尖挑落了他的兜帽。
完整的脸暴露在月光下。西奥多能感觉到对方审视的目光,他偏开头,避开那过于锐利的注视,也藏起自己眼中无法完全掩饰的动荡。
喉结剧烈地滚动,咽下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名字和所有翻腾的情绪。
“不是学生。”奥瑞恩下了判断,语气笃定,带着一丝被挑起的、危险的好奇。“怎么进来的?”
魔杖尖又逼近了一寸。
西奥多感到一种尖锐的冲突。
一方面,他习惯性地筑起防御,思考着脱身的谎言;另一方面,某种扭曲的、阴暗的部分却因为奥瑞恩此刻全神贯注的“针对”而感到一种病态的满足。
看,他的目光只看着我。
就在他体内的熔岩即将因为这种复杂的冲撞而失控喷涌时,奥瑞恩却忽然收回了魔杖。
这个动作如此随意,如此出乎意料,让西奥多精心构建的防御仿佛一拳打在了空处。
他看着那个少年转身踱到窗边,背对着他,看向窗外死寂的黑湖。
“我们认识?”漫不经心的问话。
“……没有。”西奥多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一个谎言。一个巨大的、贯穿时间的谎言。
“哦?”一声轻笑,带着了然的意味,像羽毛搔刮在心尖最痒的地方。
就在这时,风翻开了画册。
月光下,那只描绘出来的黑猫,那双熟悉的蓝眼睛,猛地撞入西奥多的视线。
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
阿莱……他几乎以为奥瑞恩认出了他,在用这种方式试探。巨大的恐慌和一种更深的、被记忆击中的痛楚攥住了他。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声音绷得像即将断裂的弓弦:“没有。”
老钟咔哒作响。奥瑞恩作势要走。
不。
不能让他走。
这个念头如同本能,超越了一切理智和计划。
西奥多猛地一步跨前,距离瞬间缩短,近得能清晰地看到对方领口细腻的皮肤纹理,能更清晰地闻到那缕几乎让他发狂的白花香。
他失控了。
尽管只有一瞬。
“它……”声音绷得死紧,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叫什么名字?”
奥瑞恩停住,侧身。目光像羽毛般扫过他的唇,带着玩味的探究。然后,他凑近了些。
花香更浓了。
“没名字。”少年声音放轻,带着点回忆的飘忽,“刚画完它那晚……消失了。”
西奥多的瞳孔骤然收缩。视线不受控制地滑过那近在咫尺的、色泽浅淡的嘴唇。呼吸陡然变得粗重,冰层下的熔岩疯狂咆哮,试图冲破一切禁锢。
他几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克制住将眼前这个人狠狠揉进怀里、确认他真实存在的冲动。
“迷路的小猫。”奥瑞恩将他所有的失态尽收眼底,笑意加深,慢条斯理地吐出字句,同时优雅地后撤,拉开那令人疯狂的距离。“该怎么称呼你?”
白花香固执地萦绕。
“阿莱。”他几乎是立刻回答,声音低哑破碎。
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与他们之间那微弱联系相关的名字。那只猫,那个只有他知道的、奥瑞恩私下偶尔会流露的、对孩子气名字的奇怪喜好。
“阿莱。”奥瑞恩舌尖卷过这个名字,像品尝一颗奇异的糖果。“从哪儿来?”
“…很远。”一个模糊的真相。
“多远?”少年歪头,眼神里流露出恰到好处的、近乎天真的好奇。
西奥多沉默了。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深蓝的眼睛再次转回来,沉甸甸地、专注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吸力,锁在奥瑞恩脸上。
那目光穿透了时间,承载着过多无法言说的重量——失去的痛苦,漫长的追寻,扭曲的爱意,和此刻疯狂滋长的占有欲。
“一个……”他声音轻得像从坟墓里飘出来,“不想回去的地方。”
他看到了奥瑞恩眼中一闪而过的涟漪,那聪明的脑袋瓜显然已经开始高速运转,将疲惫、破碎、巨大的丧失感、冰冷的自毁倾向……还有这对蓝眼睛,与那只失踪的黑猫联系了起来。
这个叫阿莱的男人,本身就是一个谜题。
而对奥瑞恩·博尔赫斯而言,谜题是最高效的诱饵。
“哦。”少年应了一声,脸上波澜不惊。
“随你待着吧,阿莱。”语气是那种漫不经心的纵容,甚至带了点施舍的意味。“动静小点,别把费尔奇的猫招来。”
一个狡黠的眨眼。
西奥多没有回应,只是更深地退进角落的暗影里,像一尊融入墙壁的雕像。
只有这样,他才能更好地隐藏自己,才能用目光肆无忌惮地吞噬那个身影。他的眼睛在幽暗中亮得惊人,死死地钉在奥瑞恩身上。
那目光不像看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倒像在看一件失而复得、却又随时会再次碎裂的稀世珍宝。
充满了病态的执着、绝望的挽留和令人窒息的占有欲。
他看着奥瑞恩拿起书,看着对方似乎心思飘远,看着对方走到角落拿出烤苹果,肉桂的香气混合着白花香,构成一种让他心脏绞痛的温暖错觉。
他甚至接住了那个苹果,指尖碰到温热的果皮时,那真实的触感几乎让他颤抖。
他紧紧握着,像抓住一块浮木,一块连接着过去与现在、真实与虚幻的浮木。
“谢谢。”声音依旧粗哑。
除了这个词,他说不出其他。任何多余的话语都可能泄露那冰层之下汹涌的、足以将两人都焚毁的黑暗潮汐。
他沉默地看着奥瑞恩靠在窗边小口啃着苹果,月光勾勒着少年优美的侧颈线条。
寂静中,只有细微的咀嚼声和窗外遥远的虫鸣。这一刻,短暂得如同偷来的时光,却沉重地压在他的灵魂上。
终于,奥瑞恩吃完,拍拍手。
“走了。有课。”
他走到门口,手搭上门把,没有回头。
但西奥多知道,对方一定能感觉到。
感觉到背后阴影里,那双蓝眼睛像两点燃烧的寒星,死死锁着他的背影,那目光沉重得几乎要在他背上烙下永恒的、属于西奥多·诺特的印记。
门轻轻合上。
“咔哒。”
锁舌合拢的声音在死寂的教室里格外清晰,像一声判决,也像一次开启。
门内,阴影深处。
西奥多·诺特缓缓低下头,看着手中已经冷透、变得硬邦邦的烤苹果。
月光吝啬地照亮他紧握苹果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
冰冷的硬物硌着掌心,如同他此刻的心脏。
空气中,那缕若有似无、独属于奥瑞恩·博尔赫斯的清冷白花香,早已被尘埃和冰冷的夜气吞噬殆尽。
但他鼻腔里,灵魂深处,那味道却仿佛更加浓烈了。
一场始于“错误”的循环,正式拉开了帷幕。
而他,这个来自未来的、破碎的鬼魂,将不惜一切代价,确保这次的结果,不再是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