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芒戈墓园匍匐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像一片被时光遗忘的苍白荒原。
石碑林立,寂静无声,唯有刺骨的风穿梭其间,呜咽着永恒不变的悼歌。
奥瑞恩·博尔赫斯再次站立于此,脚下的冻土与记忆中那个满怀尖锐恨意的少年仿佛隔着一整个冰河世纪。
那时,他携一身反骨而来,将“英雄”的名号视作最虚伪的墓碑,用愤怒炙烤着冰冷的岩石,仿佛这般便能灼伤长眠之下那双曾拥抱过他的手。
如今,那沸腾的恨意早已熄灭了,只余下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空茫。
像一场盛大的远征过后,只留下被风雪掩埋的旌旗残片,悲壮又荒凉。
奥瑞恩的指尖轻轻触碰那冰冷的刻痕,仿佛触碰一段被冻结的火焰。
所有的壁垒,所有用以自我保护的距离感,在这一刻轰然倒塌,不是碎裂,而是无声地消融,露出底下那片从未愈合过的、鲜红的创口。
他不是被抛弃的。
他是被深深爱着的,是被迫留下的希望火种。
奥瑞恩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像寒风中濒死的幼鸟。
然后,他猛地转过身,将脸深深埋进身后阿德里安挺括却冰冷的司长袍中,如同迷航的舟船终于撞见唯一的礁石。
没有号啕,只有压抑到极致的、从胸腔最深处撕裂而出的呜咽。
那是一个灵魂在经历了漫长的迷途后,终于望见故乡灯火却发现自己已筋疲力尽的悲鸣。
他哭得浑身脱力,仿佛要将十七年来错位的时光、被误解填满的岁月,全部倾倒在这片冰冷的墓碑前。
阿德里安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缓缓放松下来。他伸出手,有些笨拙却极其用力地回抱住外甥颤抖的肩膀。
他的目光越过奥瑞恩的头顶,落在艾琳娜的名字上,那份深埋的哀恸如同墓园本身的阴影,沉默而庞大。
就在这悲恸几乎要凝结成实质时,一阵突兀的、带着哨音的寒风猛地刮过墓园,卷起枯枝与残雪,也肆意翻动着奥瑞恩上次遗留在墓前、那本被他涂黑又艰难修复的《永恒的代价》。
书页疯狂舞动,最终无力地停滞于某一页。
风骤停,万籁俱寂。
奥瑞恩泪眼朦胧地抬起头,目光落在摊开的那一页上。
那是卡洛斯在书页边缘写下的一段私人批注,墨迹已经有些年岁,却依旧清晰:
“……我早已宽恕了那个与我血脉相连的迷途者。”
“与我血脉相连的迷途者”——那指的是谁?是某个曾经走上歧途的亲人?还是泛指所有被黑暗诱惑的灵魂?
奥瑞恩不知道。
但他此刻无比清晰地感受到,父亲那颗宽广而深邃的心,早已超越了简单的爱恨情仇。
他早已选择了宽恕。
而自己,却抱着可笑的恨意,蹉跎了这么多年。
阿德里安也看到了那段话,他沉重地叹了口气,大手轻轻拍着奥瑞恩的后背。
“奥瑞恩。”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卸下重负后的疲惫,“我一直想告诉你真相。之所以隐瞒,用‘古代魔文反噬’这样听起来像是意外事故的说法,是因为……这是你母亲最后的请求。”
奥瑞恩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舅舅。
阿德里安的目光投向艾琳娜的墓碑,充满了无尽的怀念与哀伤:“那时局势太危险了。伏地魔和他的党羽残忍暴戾,他们对所有对抗者及其家人都会进行最疯狂的报复。艾琳娜和卡洛斯牺牲后,食死徒的气焰更加嚣张。她……她在那次最后的任务前,就预感到了不祥。她告诉我,如果……如果他们回不来,绝不能让你知道他们是为什么而死,至少在你拥有足够自保能力之前不能。”
他的声音变得愈发低沉:“她希望你至少能有一个相对平静的童年,不希望‘英雄之子’这个名头成为时刻悬在你头顶的利剑,更不希望你对伏地魔的仇恨在羽翼未丰时就招致杀身之祸。‘古代魔文反噬’……虽然听起来遗憾,但至少能最大程度地保护你,让你远离最直接的危险。这是她……作为一个母亲,最后能为你做的保护。”
阿德里安看着奥瑞恩,眼神复杂:“我知道你后来发现了端倪,甚至怨恨我……但我必须遵守对姐姐的承诺。魔法部的说法,是我默许甚至推动的,为了混淆视听,也为了你。”
真相从未如此**而残酷。
他所怨恨的谎言,是他母亲用最后的意志为他构筑的战壕。
他所抗拒的“伟大牺牲”,是父母在赴死前,为他这个甚至不记事的婴儿,精心计算出的最安全的生存概率。
他们奔赴了一场盛大的死亡,却为他选择了最卑微的活法。
风再次轻轻拂过,仿佛一声悠长的、来自过去的叹息。
恨意消散,爱意永存。
浩大的理想主义史诗落幕之后,留下的并非颂歌,而是这彻骨的寒冷与一片需要独自面对的无垠荒原。
但在这荒原之下,某种更加坚实、更加冰冷、却也更加真实的东西,终于破土而出。
风再次起时,只卷动着枯叶,再也吹不动那颗已被真相彻底淬炼过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