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连墨记忆力极好,他闭上眼睛,把他当年听到的事情一点点道来。
“我师傅说,这个人是他的师兄,年少即有大才,剑法出众。后来因为不认同师门,自己出走了,从此我师傅就没了他的音信。”
“我能猜到你是百花宗,也是我师傅说过的,他说那个师兄的志向是自己立一个宗派,还要在宗派里种满花,就叫百花宗。”
楚雨江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低声道:“是,宗门里是种满了花。”
他闭上眼睛,就能回想起那个温暖的小山谷,山峦低矮秀美,河水波光粼粼,起风时花瓣飞舞,乱红扑面。
那时候他每年都有花酒花茶花糕吃,在院子里走路还要时刻小心,把花盆碰倒了就得被师傅絮叨半天。
楚雨江不是个风雅的人,那时候,他一直不能理解师傅护宝贝一样护着那些花。
后来宗门破落了,无数次午夜梦回,他都梦到那个种满了花的山谷,却再也回不去了。
他的桃花源碎在了战火里。
许连墨温柔地说:“我师傅跟我解释过百花宗的意思,你要听吗?”
他眼底都是笑意,隐隐绰绰地勾引着人。楚雨江二话没说,立刻叫了他一声:“好师弟,求求你了。”
许连墨万万没想到他当真这么不要脸,被他这一声叫得脸红耳热,勉强镇定下来,才继续说道:
“我师傅当时建议说,百花宗这个名字不正经,师叔却说他就要立一个不正经的宗门。在那里,天下高手不论来路,皆得一归处。这就是他的本意。”
楚雨江一时百感交集,他在心里默默地想,师傅,你做到了。
你庇护了许多无处可去的人,包括我。
如果不是你把我捡走,我这辈子也不会有机会做什么武林高手,我只会是一个给赌场看门的小混混。
他这辈子做梦都想回去的温柔乡没有什么荣华富贵、红粉佳人,只有一个软心肠的师傅和一帮上蹿下跳的师兄师弟。
师傅给了他一身才学,和这辈子最安宁、最无忧无虑的日子。
许连墨捧起他的脸,凝视着他说:“你一手创立锦衣卫,广纳武林高手,何尝不是实现了你师傅的遗志。雨江,我想师叔若在天有灵,一定为你骄傲。”
楚雨江眼圈红了:“我师傅有留下什么东西吗?”
“有,你还见过的,就是许府里那个木头小仆。据说它是师叔离开之前送给师傅的,后来师傅又转赠给了我,一直被我带在身边。”
楚雨江听完搓了搓脸,忽然说:“怎么办?我现在一刻也不想在京城待下去了。”
他想回许家看一趟,见一眼他师傅留下的遗物,还想回到那个荒废了的山谷,他想祭告师傅,他遇上了想要与之共度一生的人,论辈分,这个人还是您的师侄……
楚雨江想着想着,又笑了:“我把你拐走了,师傅不会打我吧?”
许连墨顺口道:“这有什么。本来就是我自己愿意的。”
他这句话本来是兴之所至,一时顺口,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一下子把头埋低了。
楚雨江却不依不饶,挨挨蹭蹭地往他身上挤:“你刚刚说了什么?重说一遍!”
“没说什么,你听错了。”
“你明明说了,你和我表白了!你答应我了!”
某个人无赖起来,难缠的程度简直是举世无双,许连墨和他打闹了半天,眼看又有擦枪走火的倾向,只好松了口:“是是是。我愿意,行了吧?”
他看的分明,他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楚雨江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像是有吹不尽的野火春风从他眼里烧起来。
那样虔诚、那样欢喜,好像他这一诺应下了全世界,看得许连墨心口一酸。
他以为楚雨江会手舞足蹈,再占他点口舌便宜,然而楚雨江没有,这个人只是弯下腰来,虔诚地吻了他一下,闭上了眼睛。
“我现在觉得,老天真是待我不薄……我死了也值了。”楚雨江喃喃道。
许连墨被他弄得有点痒,心里又酸酸软软的,只好哄着他道:“一点小事而已,不至于……毕竟、毕竟皇帝还没死呢。”
他一时口不择言,一句话瞬间把柔情蜜意的气氛浇破了,楚雨江愣了一下,忍不住笑了起来。
许连墨也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尴尬的不行,楚雨江却道:“没毛病,确实是皇帝还没死,一切还不能盖棺定论……”
许连墨知道他在给自己台阶下,也只好顺着他说:“不过看他的情况也快了。”
“哎,”楚雨江突然转过身来,目光灼灼:“我看燕郡也就是这一两个月了,应该也撑不了多久……你是准备去补刀吗?”
这一句话戳到了许连墨的心里,他沉默了一会儿,如实地道:“是。不手刃仇人,我家人魂灵不得安息。”
楚雨江笑了:“行。那我让燕乐给你留意着,有什么风吹草动递个信儿。”
许连墨:“……你确定她会同意吗?”
“这有什么不同意的?”楚雨江反问道:“不然你以为这么个小病治不好,是什么原因?”
许连墨大受震撼:“什么?原来你们都默许了吗!”
楚雨江怜悯地看了他一眼:“你做凡人的时候没生过病吧,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对凡人来说再严重的疑难杂症,有武学高手用真气打入他的体内,慢慢调养,都能让他再活个二三十年。”
燕郡至今也不知道,当年燕乐是怎么把他的眼睛治好的,其实根本不复杂——楚雨江一晚上的事儿而已。
楚雨江一直不肯使用那个方法,因为它并不能根治,只是勉强维持,一旦人的元气被抽干,就会天人五衰,燕郡会再次失明,那时就真的神仙难治了。
那时候燕郡还小,楚雨江不忍心掐断这一点可能,总希望再养养看,再治治看,没想到燕郡自己先撑不住了。
燕乐也没去找什么秘方,她只是和楚雨江吵了一架,有理有据地把他说服了,仅此而已。
凡人和武林高手之间天然有壁,一方面在于身手实力,另一方面,也在于武林高手不会被凡人的病痛困扰,除非他自身修为停滞。
这件事只有他、燕乐和江成掣知道,江成掣死了,燕乐和楚雨江就默契地保守着这个秘密。
也只有他们俩敢肯定燕郡治不好了,因为他就算能活下来,也只会是个瞎子。
楚雨江三言两语地把情况和许连墨说了,许连墨问道:“既然燕郡不久于世,你觉得谁会登基?”
新旧权力的更替交迭,必然会有一场战争,偏偏皇帝太过年轻,尚没有子嗣,继承人选成了一个大麻烦。
楚雨江想了想:“按惯例,如果皇帝本人无子,就要过继旁支,不过你也知道,十几年的仗,燕家宗室都快死完了……燕郡也就燕乐一个兄弟姊妹。我猜就算有人想登位,也只能是从民间找一个遗孤来扶持,是不是皇嗣都两说。”
许连墨问道:“不是还有玉颜长公主么?”
“她可不是先帝亲生的,是先太后的亲戚,战后才被找回来,燕郡出于皇室体面,给她一个封号养在宫里罢了。”
许连墨笑了笑,忽然问道:“那你呢?你就对皇位没什么想法吗?”
如果真的要在京城开展一场立储角逐,最有能力出手干预的人就是燕乐和楚雨江。
“我?”楚雨江愣了一下,笑了:“燕郡虽然混蛋,至少还姓燕,继承大统也算名正言顺,我要是出手,这事儿就是造反了。”
许连墨笑道:“你居然会在意这些名分么?”
楚雨江也乐了:“要不然呢,你对我有什么误解,我可是良民,平生见佛就拜,贼都不来打劫我。”
许连墨腹诽道:可不是么,习武的人身边都带剑,人家一看你那起手势就跑了,谁敢打劫你?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笑了一会儿,楚雨江直起腰来,脸色正经了。
他沉吟片刻,说:“其实,关于这个皇位的人选,我倒是有一个猜想。”
许连墨早就想到了一个人,两个人对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笃定的神色。
许连墨正要开口,楚雨江却摆摆手打断了他:“不如这样,我们各自把想到的名字写在纸上,对对看是不是心有灵犀。”
许连墨故意道:“要是心无灵犀,那要怎样?”
楚雨江笑道:“那我就听你的。”
他说得太过坦然,不像一句山盟海誓,只是那么一句自然而然、平平常常的话——无需考虑,我相信你的判断,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支持。
许连墨心里一酸,起身替他找出了纸笔。楚雨江只写了两个字就停笔了,许连墨和他几乎在同时停笔,两个人相视一笑,同时把纸片亮了出来——
许连墨写的是“玉眉”。
楚雨江写的是“阿乐。”
许连墨和楚雨江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
许连墨道:“你支持长公主登基,不觉得女子临朝离经叛道?”
楚雨江乐了:“难道我就传统了?行啊,那登基第一天颁布条令,皇帝我要娶个男后。这辈子我也不纳妃,没有子嗣,到时候那帮老臣就该表演上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