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雨江把燕乐安全地送进皇宫,随后就开始了焦躁的等待,时刻准备着突围把燕乐带走。
然而他左等右等,一直等不到她要求接应,反而是收到了一条短讯:“安好,勿念。大哥可先回去。”
楚雨江看了,就知道燕乐已经见过了燕郡,至少现在,她是安全了。
楚雨江松了一口气,回了他们暂住的小地方结结实实地睡了一觉。
他万万没想到,第二天早晨一起来,满京城都是长公主重新摄政的风言风语。
搞什么玩意儿?燕郡真病到这种地步了?
楚雨江上一次见到燕郡的时候,他还非常健康,活蹦乱跳,甚至对楚雨江留下了一点不可描述的精神伤害——也正因此,出于他自己的经验,他一直倾向于燕郡是装病,是诱敌之计。
许连墨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出门探听消息,到处都是皇帝已经死亡、宫廷密不发丧,全靠长公主暗地里撑着的流言。
燕郡已经死了吗?还是又一次的诈骗呢?
四面八方的视线都落到了不大的皇城上,无数询问朝宫廷飞去,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只有燕乐本人镇定自若,第二天下午她给楚雨江传了一条长讯,详细地描述了燕郡的病情。
讯息里,她说:“燕郡奄奄一息,耳目不便,如今尚能勉强说话。江成春治之,未果。燕郡自知无力回天,又念旧情,暂托我摄政。诸位按兵勿动,静待时机。”
她传这条信息的时候,楚雨江也没防着许连墨,就让他坐在旁边听着。
许连墨听完,轻笑了一声:“不愧是帝王之术啊,说念旧情就念旧情,说薄情就薄情。”
情谊在这位将行就木的帝王眼里就跟外套似的,冷了就穿,热了就脱,丝滑无比,一点儿也没有心理压力。
楚雨江假装没听出来他话语里的讽刺,揉了揉额角,把话题引开了:“随便他吧,依我看,他的病是治不好了。”
许连墨愣了一下:“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楚雨江道:“直觉。如果不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不会服软的。”
更何况,燕乐不是一个喜欢夸夸其谈的人,她都在信里用“无力回天”这样严重的词汇了,想必现实的情况不会比这好到哪儿去。
许连墨思索了片刻,还是忍不住说:“其实我有点好奇……此人明明不缺心机,又是怎么把自己弄到谁都不待见的?”
事实上,说谁都不待见已经是客气话了,燕郡到现在可以说是众叛亲离。
一母同胞的亲姐姐防备他,把他一手带大的异性大哥背离他,为他治病的人心怀恨意,甚至连他最倚重的文官也麻溜地辞职了,连流程都等不及走。
生病可以说是天灾。但是重病至此,朝中依然没有人愿意站出来主持局面,就是严重的**了。
好歹是一国之君,怎么被背叛到这个地步?
楚雨江对上许连墨询问的目光叹了口气,苦笑道:“你恰恰说反了,人心都是镜子,是他先防备其他人、背离其他人,又对他们心怀恨意,大家才走的。”
“你不是好奇为什么会这样吗?我跟你说,他登基的这几年来,可以说是无功无过,但底下的人全都被折腾了一圈——”
在他们入朝为官的这些年来,燕郡反反复复把他们提拔了又降,有的明升暗贬,有的调任远方。
他将当初一块入朝为官的人分流到了各个虚职上,又不断地分流燕乐手里的实权。
到这一步,他其实已经把不少实权收回到了自己新培植的爪牙手里,可以稳步发展、建功立业了。
但燕郡偏偏在这一步出了个昏招,他还不满足,生怕自己新培植的人再成气候,执意于把他们分离打散。
这反而阻碍了他培养自己的势力,毕竟直属权力总是要高度集中的,没几个提纲挈领的人不行。
皇帝时刻防备着下面的人,生怕他们比自己聪明,于是朝廷如他所愿,成了一帮虾兵蟹将,除了互相推诿和打报告以外什么也干不了。
皇帝意识到这一点,又开始让楚雨江统领锦衣卫。楚雨江做得太成功了,他在的这几年,锦衣卫成了皇帝手里最好用的刀。
皇帝至此终于满意,他准备把楚雨江调开,再换一个老老实实听自己的人,锦衣卫就完美了。
许连墨听到这里,没忍住笑了:“他也太想当然了,看不出来是谁的能力支撑着锦衣卫吗?”
是的,锦衣卫即将“完美”,皇帝忽然发现这最后一步走不通了——楚雨江倒是痛痛快快地放权了,可是锦衣卫一换人就趴窝。皇帝接连换了几个人,底下的人都不服管。
他反复调查,惊异地发现锦衣卫大多是武林出身。他们优异的身手让锦衣卫成了一个精英机构,也让凡人根本管理不了这些傲气的高手。
——大伙服楚雨江,是因为楚雨江是天下宗师、身手绝顶,都指望着和他学点本事。谁服你这个凡人啊?散伙散伙,大家都是武林高手,谁还缺你一碗饭吃!
皇帝意识到坏了。楚雨江曾经希望他给武林一个明确的“朝廷认证”“正统身份”,他一直拖着不肯给,于是楚雨江也给了他一招釜底抽薪,把皇帝最倚重的一把刀变成了楚雨江自己的私兵。
他要继续依赖锦衣卫,就意味着只能依赖楚雨江。这是燕郡所无法容忍的,于是他又开始把锦衣卫的地位下放,开始提拔文官。
于是梅时的地位又和坐火箭一样窜了起来,两个人各执一词,在朝堂上开始变得水火不容。再之后,就是皇帝当众下了楚雨江的面子,楚雨江负气出走。
但楚雨江现在回想起来,梅时也没有做过什么真正针对他的事情。梅时故意和他水火不容、渐行渐远,不过是为了让皇帝放心而已。
许连墨听完了这一段跌宕起伏的官场史,叹道:“我明白了,多谢你解惑。听你这么一说,这一代的帝王倒是有野心的,只不过……”
只不过他的能力配不上野心罢了。
燕郡想做雷厉风行的君王,手底下的臣子服服贴贴、官僚机构高效运转,成就一代霸业一代治世。
然而现实是他施威了,没施够恩,收不住手底下的人心,于是朝廷如一盘散沙,东倒西倾。
他像是一个精疲力尽的颠沙人,捧了这边按下去那边,生怕某一方势力独大,最后哪边也没有讨到好,手底下没有一派是完全忠于他的。
许连墨又这么静静地想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可你也统领着锦衣卫,为什么锦衣卫就能服你呢?”
楚雨江笑道:“不是‘统领’。锦衣卫这个机构,就是我一手建立起来的。”
许连墨愣住了。
楚雨江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一开始没想那么多,皇帝这人抠的很,好不容易给了一批名额,能让我选人做官。我就想着给武林里头无处可去的人一个名分。”
“谁料人越来越多,本来只是骗官晌的地方,结果大家都义气,有什么事儿抢着办,反而运转起来了。我们就这么办起了官差。”
许连墨:“……”
那一瞬间,突然有什么声音福至心灵,他想起了很久以前师傅给他讲过的一个师叔,那个人才华横溢,却不得志,想着办一个百花宗容纳天下高手,走之前把仆木这些作品留给了师傅……
许连墨脱口而出:“天下高手,不论来路,皆得一归处?”
楚雨江愣住了,他不敢置信地道:“你认识我师傅?”
许连墨盯着他看,心里头一片大悲大喜激荡,无可言喻,忽然一下子抱住了他,哑声道:“师兄!”
楚雨江在他怀里完完全全地僵住了,茫然又惶惑,只听许连墨飞快地问道:“你是出身百花宗吗?”
“……”楚雨江沉默了。良久,他难为情地点了一下头。
楚雨江的师傅是楚雨江这辈子见到的第一个好人,他成天乐呵呵的,有一颗再软不过的心肠,手底下的徒弟都是乱捡回来的,还喜欢絮絮叨叨,像个老妈子。
楚雨江唯一一次腹诽他,就是因为宗门的名字:明明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小宗门,有自己的功法,从上到下都正气凛然,偏偏叫了“百花宗”这么一个名字,说出去像是什么妖魔洞、红粉窟。
楚雨江行走江湖多年,没人听说过他的宗门,一是宗门已经倒塌,二是这个名字实在不雅,楚雨江自己也难以宣之于口。
许连墨看着他难为情的表情,心里百感交集,原来他们并不是萍水相逢,早在他们还不知道的时候,上一辈就有了这样深厚的联系。
许连墨说道:“你的师傅,恐怕是我的一个师叔……我家倒塌以后,我被师傅收养了,他还给我讲过你师傅的故事。”
楚雨江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师父的生平一直是个谜,时隔许多年骤然听到他的故事,他又想哭又想笑。
楚雨江哑声说:“师傅他许多年前就仙去了……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出身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