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乐还不打算回宫里去,楚雨江便陪着她在京城里头走动,走了没两天,燕郡就亲自来了客栈。
高高的领子把他的脸半围起来,客人们熟视无睹地看着这个阴郁瘦削的年轻人,没人想得到他就是前不久刚进了京城的新帝。
燕乐正喝着茶,和楚雨江一起津津有味地听着说书人说书,忽然感觉到肩膀被拍了拍,一回头,燕郡声音很小,恳求地说:“姐姐,我错了……是我糊涂了。你回来好不好?”
燕乐咽下嘴里的茶,凉凉地说:“哎呀,这是谁呀?人家是女眷,女眷是不能出门的,谁认识你呀?走开走开。”
楚雨江耳力过人,早就听到燕郡来了,听着燕乐阴阳怪气地嘲他,把手里折扇一展,挡住了笑意。
燕郡梗了一下,厚着脸皮道:“姐姐,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说这种混账话了。你回来好不好?总不能真住一辈子客栈吧?”
他不说这句话还好,他一说,燕乐的火气又上来了,拍了拍手里的钱袋子:“那就不必了,在下还是有几个臭钱的,暂时有地方住,用不着去你那规矩森严的地方。”
燕郡简直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急忙给楚雨江递了个眼神,却被楚雨江心安理得地无视了。
让你乱说话!让你欺负你姐姐!才刚刚登基呢,你小子就飘了?
燕郡:“……”
他有点绝望,目光在堂里扫了扫,忽然眼前一亮,一步上前,朗声对那说书人道:“叔!我有个新节目,你让我说两段儿,好不好?”
客栈里头一下子安静了。
说书人正说的唾沫横飞口干舌燥,忽然听到个愣头青要替他说两句,大喜,忙道:“来来来,说段好听的。说不好听了,你可要赔钱!”
“赔钱!赔钱!”“说点好听的!”“要带劲的!”一屋子人都在起哄。
楚雨江和燕乐一头雾水地对视了一眼,就看见燕郡胸有成竹地走了上去,开始摇铃铛。
楚雨江嘴里一口茶喷出来——那铃铛是他前不久送的传音铃!这个败家子!
他正捂着胸口气急败坏怒火攻心,就听燕郡开嗓念白:
“我的好姐姐,我的好哥哥,听我说、听我说。
“我脑袋里头灌了浆,我心眼里头糊了泥,哎呀!我是一头驴,进了京城脑袋被驴蹄儿踢。
“京城里头开花花,江南水多鱼花花。嗳呀!不知道谁来陪我一起看花花?我的亲人来把我丢下!”
客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头雾水。但这词又实在新鲜,谁也没听过,于是都一声不吭,等着听他说下去。
“好姐姐,好哥哥,我错了,我错了。要打要骂都情愿,把我丢下是要怎么这。
“把我丢下是要怎么着。
“我昨儿个吃了**汤,今早晨撞了鬼打墙,哎哟!我这个人没骨头,顺着风向乱晃悠。人家说啥我信啥,把我的亲人弄丢啦!”
楚雨江转过头去,看看燕乐。燕乐已经捂起了脸,呻吟道:“他居然一点也不嫌丢人……”
楚雨江拼命揪着自己大腿才能不笑出声来:“其实吧……我觉得他唱的还挺好的……”
“让他学着处理政务,他就学了这些!”燕乐咬牙道:“不知道哪里学过来的诨话!词不成词曲不成曲的!”
话是这么说,她眼睛里头盈满了笑意。楚雨江也觉得十分有趣,憋不住,笑出了声,推推她:“消气了没?”
燕乐摇摇头,顽强地撑着。
台上,燕郡还在念:
“我本是塘里小泥鳅,偏要学那浪里蛟龙翻跟头。哎呦,谁想到人家捉弄我这个小忽悠!
“好姐姐,好哥哥,且息怒,且息怒。
罚我挑水三百程,笑我三年随你们。让我扫院十日整,喂马半月不吭声。再别把我丢下了,每天夜里哭瘆瘆!”
满座哄堂大笑,燕郡的眼睛却是眨也不眨,穿过一茬茬人群,定定地看向燕乐。那双少年清亮的眼睛里,盛满了哀求。
“我的好姐姐,我的好哥哥,回头看、回头看。我是纸鸢你是线,没了线怎么飞上天?”
燕乐终于在这样的目光里败下阵来,手扶住额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行了行了……下不为例。”
亲弟弟嘛,还能怎么样呢?
她的声音淹没在人群喧嚣的起哄里,转眼间就没了音儿。燕郡却像是听到了,一歪头,微微笑起来,露出尖尖的虎牙。
……
京城的春风吹动了花街上的浮尘,三月里,桃花开了,一片一片的粉霞浮在大街小巷里,落在人肩头上化作香泥。
楚雨江就着那桃花丝丝缕缕的清甜香气,喝了口酒,感慨道:“唉,我这破地方刚修起来,屁股还没坐热呢,就又要走了。”
燕乐嗔怪道:“我都说了让你别去,你不听。我拿酒钱和你打赌,你这次去了一定要结仇。”
楚雨江无可奈何地说:“结仇我也得去啊。不去怎么办?国库穷成这样,难道让燕郡把皇宫当了吗?”
燕乐肯定地断言道:“你会后悔的。”
楚雨江摆摆手:“别说这些,喝酒喝酒。”
燕乐也就不再多说,一片桃花瓣悠悠地飞下来,正飞到她的酒杯里,她鼓起腮帮子一吹,闷了一大口:“这家酒不错。”
“那是你没尝过好的。”楚雨江道:“等我从江南回来,给你们带些好酒。”
“照你这么说,你喝过好酒咯。”
“不敢说是最好。不过,比起凡间的酒肯定好。那时候我还在师傅手底下练武,我师傅这个人像个婆婆,老爱种花。一到季节我屋子前头天天飞着花瓣,啥花都有。不过梅花最多,海棠也多。”
“梅花能酿酒?”
“能啊,还能腌糖。唉,你不知道那个酒,喝完了装酒的罐子都是香的……”
燕乐听的不注意,微微笑了起来。楚雨江的眼睛垂下,藏起来那一点不合时宜的怀念。
他离开那一片小小的桃花源,也已经很久很久了。
师门不大。可是,那是这世界上最后一个能让他无忧无虑、问什么都有人回答,能安心当个什么都不懂的徒弟的地方了。
两个人又等了一会儿,燕乐奇道:“燕郡怎么没来?这小子不是说要给你送行的么?”
楚雨江笑喷了:“他这两天已经忙疯了。唉,这小子。”
说话之间,江成掣也来了,他挽着妹妹江成春,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见了礼:“乐姐姐!”
江成掣还没来得及纠正她的称呼,燕乐已经一伸胳膊,笑眯眯地把她搂到了怀里:“这么快就要走了呀?小囡囡。”
“嗯嗯,我和我哥一起去。”
江成掣不好意思地笑了:“小春,叫长公主殿下。”
江成春撅起嘴,不听他的,闹着要喝桌上的甜酒,几个人七手八脚才把她按住。
燕乐知道江成掣会和楚雨江随行。她叹了口气:“你们一走,这京城又空了,燕郡肯定要死命的折腾我。这活儿干的没完了。”
楚雨江大笑起来,顺手揉了揉江成春小姑娘的额头:“不然你也来?顺便看一眼江南的风土人情。”
“不行!”
燕郡终于在千钧一发的时候赶到了,隔着老远就嚎叫一声。
他凄风苦雨地说:“够了,你要是再把姐也拉走,就真没人干活了。朕这江山可怎么守啊!”
楚雨江白了他一眼:“让你以前不好好读书。”
燕郡:“好好好,你们就歧视我。我们不爱读书的人怎么你了!”
楚雨江语重心长道:“之前就算了。现在你都当皇帝了,不能不学无术了,知道不?别老逮着你姐姐使!”
燕乐也真诚地道:“是的。有什么问题多问梅时。善用御史台。善用藏书库。”
燕郡:“……我有在学的好吗?我有在学的!”
他看着连江成掣都露出了“我不信”的表情,深受打击,呻吟道:“你们怎么都这样……我不跟你们玩儿了。”
一片笑声里,车马到齐了。楚雨江直起腰来,拍了拍燕郡的肩膀。
燕郡抽了抽鼻子,抽抽搭搭地说:“大哥,你可要早些回来。”
“放心,这次下去不也就一两家吗?这种百年世家,腐而不倒,杯子里都烂了,推起来很容易的。”
燕郡勉强地笑了一下,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心事重重地应了一声。
楚雨江最看不过他这副可怜样儿,安慰了几句,几个人便陆陆续续动身了。
燕乐还坐在原地,又闷了一口酒,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问道:“这一次是哪家?”
“江南许府。”
燕乐笑了一下:“你呀,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你是不是没有跟大哥说实话?”
“……都是实话啊?我说什么了?姐你不要用这样不信任的目光看着我好不好。”
燕乐看他这样,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行吧,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燕郡惆怅地笑了一下。
姐姐这句话说对了,他心里……还真没数。
哪有那么多又有钱、又恰好家风不正罪名确凿的家族?
人家又不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