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乐不答话,一声不吭地往前走,大殿在他们两个人面前铺开长长的台阶,她的眼泪像珠子一样落了一路,渗进台阶上厚厚的地毯里。
楚雨江被吓了一跳。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激烈的情绪,心里头七上八下的。
他急忙要开口,燕乐却摇了摇头,眼神往后一瞟。
楚雨江转过头,看见源源不断的侍卫从宫殿门口涌出来,向他们狂奔而来,在日光下像是闪烁的铁河。
燕郡拼了命也要拦下他们。
两个人吵了嘴是一回事,吵了嘴、在大庭广众之下撕破脸又是另一回事;他没有想到姐姐会这样地决绝、反应会这样地激烈,如果真让大哥大姐就这么走了,那这事情就闹大了,绝对得被京城里的各方势力看笑话。
然而燕乐铁了心不给他辩解的机会,脚下走得更快,给楚雨江递了个眼神。
楚雨江会意,一伸长臂把她捞起来,轻功一展,两个人就如飞鸿点水一般出了宫门,身后的侍卫被甩在后面,再看不见了。
出了宫,确认了再没有被追上来的危险,燕乐一下子就瘫软了。
她靠在墙壁上,头发散乱,钗环歪斜,无声地掉着眼泪。
楚雨江站在她对面,斟酌了半天,还是先道了个歉:“对不住,阿乐。我真不知道他打算把你关起来。我知道了,一定把他腿打断。你要怪就怪我吧,我太笨了,你都说的那么明显了,我还是没听出来。”
燕乐努力站起身来,摇摇头,双眼已经肿得发红:“不是你的问题。”
于是楚雨江又无话可说了。
燕乐脸上的眼泪还没有擦干,表情却平静了下来,她呆呆地抬起头,仰望着京城里雾蒙蒙的天空。良久,她轻声道:“大哥,我有时候真是羡慕你。”
楚雨江被她一句话说得迷惑了:“我?呃,不好意思,你是说九岁之前都在与野狗争食的鄙人吗?”
燕乐目光涣散,好像在看他,又好像只是在发呆,她说:“可是你有武功啊……谁也打不败你,谁也威胁不了你,什么人都不用怕,有什么仇都能杀出去;心还这么宽,什么也听不出来,人世间的什么恶意都进不了你耳朵……”
楚雨江揉了揉脑壳:“够了啊,现在我听出来了,你在说我心大。”
燕乐咧开嘴,难看地笑了。
她笑得很狼狈,刚刚哭出来的泪水还没有擦干,眼睛肿的和核桃一样,头发凌乱地散在鬓边。
楚雨江有点看不过眼去,低声说:“好了好了……我现在明白了,纯是燕郡混账。我回去就打他,以后你想化妆化妆,想练剑就练剑,想出宫就出宫,好不好?皇宫就是你的个大客栈,你随便住着,他再敢提一句,我就让他自己去涂脂粉钗环,住冷宫里学戏子跳舞好不好?”
燕乐笑出了声。
笑完,她用恳求的目光看着楚雨江说:“大哥,你会一直待在京城吗?”
楚雨江没说话。
他是很想一口答应下来保证的,天下都打下来了我还去哪儿?你放心了,我就在京城坐镇着,哪天小皇帝要是再抽了风,我还有一把功夫在呢,打也要把他脑子里的水打出去。
可是他没法儿这么说。楚雨江道:“我已经应允了他,不日就启程江南。”
燕乐说:“所以他还是哄你去抄家了。”
楚雨江干咳了一声,有点抹不开面子:“我……我实在是推脱不开。”
温言细语,为家为国,事已至此,我有难处,定不负你,放手去做……哪个人拒绝得了这一套呢?
燕乐长叹一声:“大哥,在你心里小郡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可是在我这里不一样,你不要走,你走了他一定会毁掉我的,你明白吗?”
楚雨江挠了挠头:“你说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他有时候,想法也的确有点……”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憋了半天,只好说:“他太墨守世家成规了。”
燕乐苦笑一下。她说:“大哥,你不明白,这世间从来就有一道道门槛,贫富隔一道,贵贱隔一道,天才庸人隔一道,男女隔一道。”
“门槛里头的人理解不了门槛外头的人,在他们看来天经地义、本该如此,怎么会去想其他人因为这一道槛受了多少苦呢?”
楚雨江听着,忽然明白这话一定是在燕乐心里头堆积了很久,一个悲愤上头的人是说不出这么多道理的,除非这些话她想说想了许多年。
“燕郡也是这一道门槛里头的人,我知道他对我很好,可是再好他也是理解不了我的,他以为把我关起来是在让我享福。”
楚雨江连忙说:“我会劝的。”
“你劝不动的。因为其他女子也都是关在闺阁里的,他只会觉得那样才是正统,才是众望所归,而你是练武练傻了,他不知道天下女子都有和男子一样的一颗野心。”
楚雨江:“……”
他知道燕乐说的是对的,自己并不可能凭借几句话就改变一个人从小到大的想法。
可是,凭感情,他确实不相信燕郡会是这样的一个人。
就算他自己悟不出来,还不能明说吗?燕郡毕竟还是把亲人放在心上的,怎么样才是对一个人好,他不知道吗?
燕乐看着他的表情,闭了闭眼:“大哥,我知道这些话只能对你说,你毕竟是个出世的人,心在武林不在凡尘,不把凡人的规矩当一回事儿,我才能和你说。我只能和你说了,不要不相信我,好不好?”
楚雨江心里大恸,简直维持不住表情。
还有什么可说的?哪怕现在燕乐说她要把月亮捅下来,他也说不出一句“不好”来。
他道:“有我在一天,我肯定看着他。可我不可能永远守在京城,你还是得自己和他沟通。”
“我知道。大哥,我只求你一件事,你不要和别人说,也绝不能和燕郡说,好不好?”
楚雨江应了:“只要你别叫我伤天害理,怎么都成。”
“那是自然。”燕乐说:“我只求你教我学武。”
“……”
楚雨江梗住了。
他犹豫了片刻,用最委婉的话说:“阿乐,你既然有心要学,我跟你说句实话。你的资质,从文从政,那是一等中的一等,是老天给你的饭碗;但是要学武,要弄刀弄枪,恐怕……先天有不足。”
这已经是他能想出来的最好的说法了。总不能说,你不是那块料,再练也没用吧?
燕乐却毫不在意的样子,她说:“放心,大哥,我不指望学成个宗师。”
楚雨江嘴角抽了抽,这姑娘想的有点太简单了:“哪怕是外门弟子,收人也是要重重选拔的……”
燕乐:“……那你实话和我说,我的资质,尽毕生之力,全心全意,最多能到哪一步?”
楚雨江把手搭到燕乐的经脉上,沉吟了片刻:“最多是个‘武师傅’。”
“武师傅”,其实就是靠功夫吃饭的人的统称。这些人有些粗浅的武艺,能在镖局走镖,厉害的会被大户人家请去看家护院,给少爷们指点武艺。
但是,在真正的高手眼里,他们仍然是连门都没入的弟子。水平够高的,早都被长老们捡走了,何必在凡间讨生活?
燕乐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我连武学的门都入不了,对吧?”
楚雨江实话实说道:“凡人资质都普通,你足够努力,也能在他们中讨个上流。但想在拜师进宗门,恐怕不够。”
“没关系。”燕乐却微微地笑了一下:“你告诉我,如果我能在凡人里讨个上流,能打过宫里那些侍卫吗?”
“那是自然,他们也不过是凡人罢了。”还是一帮走后门托关系进来的少爷……
“天黑走路,有歹徒来劫我,我能打过他吗?”
“那是自然,除非对方有五人以上,个个带刀,这没法子了。否则你都有一战之力。”
“和人吵架斗殴,其人欲扇我,我能一招制住他吗?”
“这很简单,都不需要学武……你把穴位经脉背一背就能做到了。”
“那这对我来说就够用了。”
燕乐一锤定音,微笑道:“大哥,我知道在你眼里,我的资质实在太差太差。可是我不求跻身宗师,甚至也不求拜师入门。我只是个凡人女子,只求如有劫难,得以自保。能学成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也绝不怨你。”
燕乐简直是铁了心,楚雨江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皇宫这么让你害怕吗?”
“不是皇宫……”
燕乐轻轻地说着,目光望向遥远的天际:“任何我主宰不了却能主宰我的事物,都让我害怕。”
“燕郡主宰不了你的,他做梦呢,就算我不在了,其他人不会拦着?就他那一点脑子还算计你?”
燕乐摇摇头,仍然是执意恳求:“大哥,算我求求你,我就这一个愿望,好不好?你就当指点指点我,给我个念想,好不好?”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楚雨江仰天长叹。
“行吧。既然你执意选的,我也不说什么了。只是这条路苦,要晒要淋的,要蹲要扎的,恐怕会毁你容貌,我提前说一声。”
燕乐毫不犹豫地说:“容貌是我眼里最没用的东西了。大哥你只管教就是,有什么代价我都受着,都不怨你。”
楚雨江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
后来楚雨江每次回想起这件事,都感慨于燕乐的心智之坚。
她这么早就料到了后面的局面,居然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准备,任其他人怎么劝都不动摇,一心一意地发展自己的想法。
天生其材,心坚若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