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连墨一直在冰窟里坐到日落西山。
直到熟悉的“吱嘎”声再一次传来,仆木一脸欢喜地说:“少主!有人有人!”
许连墨诧异地转过头:“谁?”
刚刚才死了一个人,杀鸡儆猴,居然这么快就又有人来找他了。
可喜可贺,勇气可嘉。
“仆木不知道。仆木很开心!”
许连墨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慢慢地走出去,披上了外袍。
仆木端着东西跟在他身后,不过一刻钟,许连墨已经穿戴体面,又变回了那朵不可攀折的高岭之花。
亭子里早跪了一排人,个个面有喜色:“家主大人,有消息了!”
许连墨的手指不动声色地扣紧了。两边的傀儡把情报端上来,他一目十行地看完,抬起头:“千真万确?”
“千真万确!”长老脸上满是激动,“就在九巫山下有丁村!”
许连墨冷笑一声:“上一次你们说在京城客栈,我去了,连个影子都没有;又说在九巫山,照样扑了个空,还差点卷进人命官司。”
他的手指在座椅上轻轻敲打:“这一次,教我如何相信你们?”
长老膝行向前,面色惶恐,止不住地叩头:“家主明鉴!京城与九巫山,相距不远,稍微出一点点错误也是可能的……”
良久,许连墨终于叹了口气。
“下去吧,”他淡淡地说,“这一次若是失败了,你便去冰潭和孙长老作伴吧。”
大长老抖了一下,想起今天白天跪到冰潭里去的那位长老——那个人已经被抬出来了。
竖着进去,横着出来的。
被冻死的人,临死前会有幻觉,反而觉得温暖无比。孙长老死时身上□□,身上道道抓痕,像是连皮也要抠破剥下来。
好歹也是一个小家族的长老,死得这么不体面,令人胆寒。
大长老再没敢多嘴,深深地跪了下去:“老朽知道。”
许连墨疲惫地挥挥手,所有人陆陆续续离开,到最后,只有仆木还站在他身旁。
仆木问:“少主,你还去不去?”
许连墨没说话,在它生锈的关节上刮了刮,补涂了一点桐油,才开口说:“去,当然去。”
“但是,你差点死了。”
许连墨沉默良久,才开口说:“时机不好而已,遇上有人买凶杀人。也交了个朋友,运气没那么差。”
“少主很喜欢他吗?”
许连墨没吭声,脑子里却一下子跳出了一个温暖的火堆,那个人守在一边,时不时地拨拉一下火堆,蜜色的肌肉晃得人眼晕……
许连墨淡声道:“他武功很高。”
“和少主一样高吗?”
许连墨沉思片刻,还是承认道:“不相上下。或者,比我略强。”
仆木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像是有什么关节被卡住了:“和少主一样厉害。那很厉害了。”
“是啊……”许连墨动作不停,微微皱起了眉心,“所以我觉得,他不是一般人。”
许连墨向来不是一个骄傲的人,但他有自知之明。他这一身本事,就算不能开宗立派,也算得上当世高手。
许家武功传到这一代,几乎断绝,却又在这一辈出了一个许连墨,硬生生地用冰潭锻体,造就了一身登峰造极的武艺。
他接上了许家快要断绝的武脉,做了许家家主,把逐渐没落的许家救了回来。
人人都赞他是少年天才,一路辉煌,知书达礼,才貌兼备……将他说的天上有地下无,好像他就是天地之间独一份了,随时能踹翻皇帝当老大。
然而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个楚雨江,随手和他过了几招,就从他的刀下摘走了他的面具!
要知道,打斗是这样的:能摘下你的面具,就能抓瞎你的眼睛;能探到你的脸,就能割断你的喉咙。
虽然两个人都没有再提起过这次交手,但许连墨心知肚明,如果真要分个高下,只能是他输。
这个一脸邋遢的流浪汉摘走了他的面具,也打碎了他那一点微薄的自傲。
许连墨平心静气地说:“我水平不够,还得练练。明日我们准备准备,就去九巫山看看吧。”
仆木眨了一下眼睛,以它和关节一样生了锈的智商,其实并不太能理解许连墨要去做什么。
但有一件事情是确定无疑的——仆木放下托盘,站到许连墨身边。
“我陪着少主。”
*
楚雨江下山的时候,只觉得这两天的经历和做梦一样。
实话说,离开京城是他蓄谋已久的,但离开京城之后的这一系列发展,简直像是老天在和他开玩笑。
好不容易逃脱了通缉,又被另一帮人捉拿;遇见个大美人,转手就发现这大美人比他还能打;好不容易两个人一起逃出生天,醒来一看,嘿!人家转眼就不见了。
要不是怀里那张银票,楚雨江恐怕会以为自己在做梦,从来没有什么武功高手,也没有什么大美人儿,这些东西都是他自己的臆想。
然而……楚雨江抖了抖怀里的银票,心说:“原来你不缺钱啊。”
那为什么要赶在大雨天进客栈,落魄到和他这个流浪汉分着喝酒呢。
楚雨江自嘲地笑了一下,本以为自己英雄救美,结果回头一看,他自己才是被可怜的那一个。
手上微微用力,银票被碎成粉末。楚雨江在心里说:谢谢你啦。
只可惜,他现在连城都不敢进,更别说去兑现这张记名银票了,哪个银庄没见过他的通缉令?
好大一份好心,可惜烫手。
楚雨江摇摇头,将通缉、九巫山、还有那迷一样的美人全都放到一边,权当自己做了一场颠倒荒唐的梦。
梦醒了,楚国师这个身份就像没存在过,他行于天地间,依旧是一个大口灌酒、白日做梦,无处不可来去的流浪汉。
他就这么悠悠答答地流浪了一上午,摘花,打雀,路过人家的果树顺个果子吃。
直到太阳高照,肚子饿的咕咕叫,楚雨江终于想起来忙凡人的头等大事:人都是要吃饭的。
好在走到这里,已经出了京城脚下,地势渐渐平缓起来。楚雨江将手搭在眉骨上看了一会儿,终于瞧见了一簇稀疏的炊烟。
附近有村落。
楚雨江心念微微一动,脚下就踏起了轻功。不过半个时辰,他便抵达了那个村落。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块大石头,被人歪歪斜斜地放在村口,上刻三个大字:有丁村。
意思直白,非常之直白。楚雨江趴在石头上笑的直打跌,惹得附近的农妇频频看他,目光怪异。
楚雨江也不在乎有没有被别人当成疯子,他腆着脸凑过去:“姐姐,这村为啥叫了这么个名儿啊?”
“还能为啥,求男丁呗。”
楚雨江憋笑憋得整个身子都在发抖,好辛苦才说完话:“以前只见过女的叫招弟,今天可是头一次见到,连村子都取名叫有丁!”
农妇拨了一下菜篮子,粗声粗气:“那咋了。我姐就叫招弟。”
楚雨江:“……”
这下尴尬了。
好在楚雨江脸皮够厚,哽了一下,继续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好名字啊,一看就能看出来好兆头……”
农妇却跺了一下脚,叹了口气:“唉,好兆头什么好兆头。要真是好兆头就好了。”
楚雨江愣了一下:“怎么——不好吗?”
农妇斜着眼看了他一眼:“你是外地的吧?”
楚雨江虚心求教:“还真是。婶子眼睛太尖了,能不能给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农妇看了他两眼,又叹了口气:“唉。我就悄悄和你说了一句,别往外说。这个村子,遭诅咒啦。有报应啊。”
楚雨江愣住了,他看了看那块石头上大大的红字“来丁村”,脑子里冒出了一个猜测:“这里不生男娃?”
“生,怎么不生。可是长到十七八岁,一个一个的大小伙子,全都死啦!”
这可离奇了。楚雨江配合地瞪圆了眼睛:“一直都是这样?”
“也不是。就是从今年才开始的。唉,全村的男娃呀。一个接一个的死。死还不死小孩子,也不死老头,都是壮小伙!”
楚雨江微微有些骇然:“全村都这样吗?”
“是啊。一家接一家的死。年轻后生全死光了,连刚结婚的都逃不过,新媳妇还怀着孕呢,人就没了。一个家都倒塌了。”
楚雨江倒吸一口凉气:“好姐姐,你说的我都不敢进村了。”
农妇看了他一眼:“也不是进村立刻就死。之前有个汉子来我家门口讨吃,衣裳比你还脏,抹的像个花脸,吃了,就走。也没有死。”
楚雨江:……谢谢你但是并没有被安慰到好吗。
他的表情太苦涩,农妇被逗乐了:“我不跟你说了,我还要回家哩。你自个儿看吧。”
她一边笑、一边扶着篮子走远了。在她身后,楚雨江蹲下来,严肃地扶住了额头。
去,还是不去?这是个问题。
肚子又咕噜咕噜地叫了两声,楚雨江足尖一点,飞身掠上树梢,四下望了望。
可惜,目之所及再无一个村落。
……算了,还是去吧。
民以食为天,吃饭要紧。
楚雨江一边往进走,一边安慰自己:——万一,这单纯就是起名字的人没文化呢?
农村的老大爷老大娘们最爱八卦了,这些故事能有几分真,几分假,尚且未可知。
就算真有鬼,凭他楚雨江的身手,还收拾不了他们?就算为民除害了!
等走到最近的一户人家时,楚雨江已经完全把自己说服了,平下心来。
房门虚掩着,他抬手轻轻敲了敲,心道:老天保佑,给口饭吃。
下一刻,门“吱呀”一声滑开了。
楚雨江抬眼一看,瞳孔骤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