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雨江匆匆地进了大殿。
燕郡正在殿里等着他,周围的下人都被喝退了,他不知道等了多久,已经有些无聊了,正盘着腿百无聊赖地看着天花板发呆。
楚雨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只看到了空荡荡的天花板和梁柱。
他顺口问道:“你在看什么?”
燕郡回过神来,微笑道:“大哥来了。也没在看什么,只是想起来我还在宫廷里的时候,物是人非罢了。”
楚雨江怜惜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这座大殿已经经历了好几次战火的烧灼,看上去半新不旧,斑驳劈裂,好像是个毁了容的小姑娘。但楚雨江知道,它在还没有经历岁月的侵蚀之前是怎样一幅金碧辉煌的场景。
燕郡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轻声感慨道:“那个时候,殿顶都是琉璃瓦做的,要最纯最正的明黄色,烧出来一点瑕疵都用不了;地上也是金砖墁地,你没有见过,简直平整的像玉一样,还要磨出反光来。”
“还有……床和屏风都是紫檀木的。还有旁边这些挖出来的格子里,本来都应该放满了东西的,不是玉石就是宝器……我还见过一套琉璃一样冰透的十二连环镯,不知道去哪里了。也有象牙雕的扇子,那都算寻常了。白瓷的童子枕也有。连嬷嬷手腕上都少不了翡翠镯子,宫女们也是天天擦粉。”
燕郡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轻,他的目光逐渐飘渺,像是穿透了这一片百废待兴的废墟,落到了某一片不知名的虚空里。
楚雨江没说什么,只是握住了他的手。
燕郡像是才回过神来,转过头,脸上带着苦笑:“我说这些也只是瞎发发感慨。大哥,你不会觉得我烦吧?”
楚雨江摇摇头。
他走之前,燕乐也和他东拉西扯地说了一大堆意义不明的话,他听不懂这些金啊玉啊宫怨诗啊,不妨碍他明白他们的意思。
燕乐和燕郡都对这座破旧的皇城有一种情怀,那是楚雨江无法触及的、生在天家的怀念。
他们生下来就高居庙堂,他们本来就属于这座皇城。
“那你有什么感觉呢?”燕郡问他。
楚雨江想了想,如实地说:“感觉会很费钱。”
燕郡爆发出一阵大笑。
“如果人人都这么费钱,那饭就不够吃了。”楚雨江说:“我倒是不太喜欢这里,觉得它闷。”
燕郡收了笑意,点着头说:“好罢。还是大哥你看得开。我倒也不怀念这些金儿玉缕的。只是我们皇城都这样破败了,乡野之地就更不用说了。”
他这一说,触到楚雨江的心事,楚雨江叹了口气。
打仗的这两年,楚雨江最大的感触就是缺粮。就是饥荒。一茬茬的人像麦子一样倒在地里,瘦成骨头,饿死,又回到大地。
缺粮啊!
楚雨江对自己家人的印象不深,因为他们在记忆里离开的太早太早了。但是他记得饥荒。他记得是饥荒夺走了母亲父亲哥哥姐姐的性命。
也正因此,他格外受不了有人用那种饿到极点的眼神看着他。你知道这个人快要死了,他是眼睁睁地被饿死的,可是你无能为力。你知道这条大路上面还有千万个快要和他一样饿死的人。
楚雨江脸上显出不加掩饰的忧愁,他叹了口气说:“说实在的,要是这皇宫能卖,我真想掰两块来卖钱。”
国库缺钱啊。
所有的物资都缺,缺钱、缺粮、缺人、缺水。
燕郡被他的说法逗笑了,他搓了搓手,沉吟了一会儿,忽然说:“大哥。其实……我今天叫你来正是为了这个事。我想到解决的办法了。”
“皇宫绝不能拆下来卖钱,而且这里已经卖无可卖了,京城不知道被洗劫过多少次,你也知道。”
“但还有的地方有钱。有一些人在乱世里闭门不出,他们囤钱囤粮囤兵,在外面的人快要被饿死的时候,这些人关起门来,舒舒服服地当当土皇帝,宅子里不知有多少金银珍宝。”
楚雨江和燕郡对视一眼,片刻,他摇了摇头:“皇城都已经是这样了,其他的地方难道能幸免吗?”
燕郡笑了:“不错,哪里都避免不了盗匪。可是,官匪勾结也是免不了的事情。大哥,你知道我说的是哪里。”
楚雨江思忖了一会儿,还是摇摇头。
他没想到燕郡会这么激进。在这个时候去查抄那些等着投资他们、顺便分一杯羹的世家大族,相当于自掘脚跟。
人人都不傻,燕郡现在要是干了这个事,往后他就再也别想拉到任何一方豪强的支持。
楚雨江说:“这样的事不能干,至少现在不能。你根基未稳,怎么能坏了名声?”
“所以我想拜托大哥你做。”燕郡笑了。
楚雨江:“……!!”
他陷入了更漫长的沉默,而另一边,燕郡并没有继续劝说他,只是叹了口气。
在这面目全非的宫殿里,他哼起了一首逃难路上传唱的民谣。
“大雪纷纷下,柴米都涨价……老鸦满地飞,小雀声喳喳。板凳当柴卖,吓得床儿怕。”
他逃难的时候嗓子被烟呛过,因而嗓音总是显得很沉,并不怎么清亮,却更有一种娓娓道来的平静,让听进去的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良久,楚雨江一仰头,喃喃道:“我要想想……我要想想。”
燕郡停止了自顾自的歌唱,他低声地、恳切地对楚雨江说:“大哥!我知道这样委屈你了。这些天来,我也总是睡不踏实,一睁眼就老想着外头又饿死了多少流民……”
“我有时候也觉得你说的对,打来打去有什么意义呢?能叫那些蛀虫把钱粮吐出来才是真的。可是不能两全啊,要哄着他们,咱们就搜刮不出钱来;要立刻拿钱来救人,咱们就总得有个人和他们撕破脸。”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楚雨江感觉有些脸热,只道:“我知道了。只是你容我先想想,这不是一日之功。”
燕郡见意思说到了,也就不再多说什么,腼腆地笑了一下,把他送出去:“那自然。大哥,你这两天要好好爱惜身体,仰仗你了。”
楚雨江一直到出了宫殿,还在不自觉地皱着眉思考着,他不得不承认,燕郡说的这些都很有道理,简直无法反驳。
楚雨江快要出宫时,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他思索片刻,忽然又弯回去,去找了一趟燕乐,想听听她的意见。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燕乐对此表示了坚决的反对。
楚雨江大为不解:“这是你亲弟,我还以为你会支持他呢?”
燕乐凝视着他的眼睛,叹了口气:“楚大哥。你如实说,燕郡他是怎么说的?”
楚雨江大概复述了一遍。燕乐摇摇头,肯定地说:“听我的,不要去。”
楚雨江:“……”
这一堆姐弟,竟是给出了南辕北辙的提议,而且都非常诚恳,简直是匪夷所思。
“他这个人,我太了解了。大哥,你总是以全心全意待人,也认为别人会全心全意待你,然而为人在世,是不能这样相处的。”
燕乐严肃地道:“面对至亲之人,也须给自己留三分打算。尤其你我的身份已经变化了,这个时候,你应该客气,该放手的就要放手。难道没有你,他燕郡就理不了这个天下了吗?”
“他说我是手足肱骨,不可或缺。”楚雨江叹了口气:“还是没长大啊,我怎么放心得下?”
燕乐张张嘴,她的表情像是想说什么,又憋回去了。
许久,她哀伤地说:“大哥,我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人,八头牛也拉不回来。但我还是劝你一回。不要去,称个病吧。这样下去,对你不会有好处的。”
楚雨江迷惑地看着她,他隐隐有种感觉,燕乐想要向他表达什么。
可是燕乐化上了久久不化的妆容,眼线上挑,鸦黑的睫毛垂下来,长眉入鬓如同飞鸿。美丽的妆容好像是一层面具,把她的眼神也遮蔽了起来。
良久,楚雨江叹了口气,摇摇头,离开了。
他的脚步声落寞地远离了宫殿,在他身后,燕乐犹豫片刻,还是追了出来,喊道:“楚大哥!你以为他不明白,可其实,他明白着呢……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楚雨江心事重重地回了府,当天晚上,他失眠了。
第二天燕郡把燕乐唤到了大殿里,楚雨江一听说就立刻杀了过去,处于某种微妙的心理,他不太希望燕郡知道自己找其他人问建议。
结果是虚惊一场,燕郡只是问燕乐要拟一个什么样的公主封号。
“玉眉。”燕乐显然早就想好了,“横挽乌髻玉眉长,怎么样,好听吗?”
燕郡被她逗得笑了起来:“当然好听。姐你还是这么有文采。”
楚雨江在旁边,心里却忽然漏跳一拍,他想起了燕乐没说的上一句:静坐白头年华短。
不加它,这就是一句寻常的女儿家梳妆打扮的闺怨诗。加上它,就多了几分说不出的苍凉气魄。
自进宫以来,燕乐似乎是在有意识地疏远燕郡,楚雨江一直不太懂她虚虚实实的是什么意思,此刻却突然明白了,她和燕郡有了隔阂。
不是吵架闹别扭,一切都好好的,她忽然自顾自地退后了一步,划出了一条界线,从此有些事开始不对燕郡说。
楚雨江没吭声,心里却沉了沉,决定找几个人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