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对于一个学武的人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东西,只有他们这些人才知道。
剑是武人安身立命之本,斩开天地之心,更是此生功业所托,将剑柄亲手递到另一个人手里,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效忠的标志。
许连墨一时间被他刺激得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接过了剑,楚雨江顺势抬起脸,把额头抵到了他的手上。
男人冰冷的皮肤贴着他的掌心,许连墨终于反应了过来,他的手微微地颤抖着,一时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天道好轮回,这下轮到他茫然无措了。
良久,楚雨江才依恋地从地上爬起来,微弱的灯光照耀下,他的脸色恢复了平时的平静。
他沉声说:“这是我的债,也该我还,你要做什么?说一声,我别无二话。”
许连墨沉默了许久,终于拾回了自己的从容,他淡淡地说:“刚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很想杀你。非常……非常想。”
楚雨江额头上的青筋微微跳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
他知道自己固然有千万条理由可以辩解,可是真到了受害人面前,有什么可说的呢?
人是他杀的,动手是他动的,时光不能倒流、人死不能复生,许连墨无论怎么想,他都没有置喙的份儿。
他要杀谁,我替他杀就是了。他若要杀我,我也受着就是了。
许连墨并没有理会他的态度,只是继续说道:“可是光杀了你一个没用。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换谁动手都只是把刀,这债还得向皇上讨。”
他看了楚雨江一眼:“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转变态度。”
楚雨江忽然愣住了,他意识到了什么。
如果在刚刚,如果在许连墨说“陪我一起杀皇上”的时候,他拒绝了,那结果会是什么?
他也许不会被许连墨当场刺穿。但是,他在许连墨心里的形象,将永远和皇帝在同一个阵营了,他将永远是皇帝的帮凶。
楚雨江冷汗爬了一身,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发现许连墨还在等他的答案。
看楚雨江刚刚有点出神,许连墨知道他想起了什么,也不打断他,只是平静地又问了他一遍:“你不是一手将皇帝带大吗,为什么又忽然改了主意?”
——他要理由。一个投诚的理由。
天下皆知国师和皇帝君臣相得,美名佳话;许连墨则知道的更多,他知道皇帝这个人是楚雨江抚养长大的,楚雨江算是皇帝的半个亲大哥。
到底是什么样的动机,才会让这样的一个人,突然间就站到皇帝的对立面呢?
就凭对他许连墨的这点喜欢和愧疚吗?
楚雨江感受到了许连墨投射来的、探究的目光,就像是之前在碰面外相遇一样,他心里瞬间堆积了千百条话要说。
分歧,争吵,一次一次的明争暗斗,一句一句的“你变了”,燕乐在宫禁里苍白的脸色,江成掣千方百计的劝阻,甚至是梅时那如同逃命一样的辞职速度……
那样聪明那样谨小慎微的人,如果不是预感到了什么,怎么会突然急流勇退呢?怎么会连走程序的时间都等不到,就跑了呢?
可是这些都说不出口来,许连墨并不了解他们那些幽微复杂的往事,最后,楚雨江只是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江成掣死了。”
许连墨有点诧异地挑起了眉毛。
楚雨江本来以为自己不会再对任何人说这件事,可是一句话开口了,剩下的话就自然而然地喷出来,从他心里头直往喉咙上挤。
“你也许不知道江成掣是谁……他是我兄弟,十几年之前,那个时候我们还在打天下,那个人离家出走,差点把自己作死了,是他把人背了出来,一路上给我们疗治……”
“我们也认识很久了。”楚雨江的喉头微微抖动起来,他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音调,“之前我每次回京城,都是他给我通风报信……可是他死了。”
许连墨看了他一眼,平静地说:“我只听说,他也掺和进了你我这件事里。”
楚雨江愣了一下,随即苦笑:“是,他也算京城不小的官儿了,消息比我自己都知道的要早。他想提醒我来着……但是没成功,反而提醒了皇帝。”
许连墨忽然意识到发生什么了。
楚雨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忽然转过身去,他不能在许连墨面前再哭一次,那样太难看了。
他低声说:“我不知道皇帝怎么想的,可能是觉得他有二心吧……我走之后,他进了趟宫,回来就死了。”
许连墨礼节性地说:“节哀。”
“我的意思是……反正是……你不用有什么心理负担,也不是,反正就你不用担心什么……”楚雨江看着他的眼睛,实话实说:“就算没有你的事,我也快和他决裂了。”
许连墨接收到了他的意思,在无人看见的地方,他绷紧的后背渐渐放松。
他淡淡地说:“看来是我多虑了。现在,我们暂时还是同一个立场。”
楚雨江想了想,点点头,眼看着许连墨要站起身,忍不住又加了一句:“这本来就是我欠你的。你要我做什么,只和我说就是了,也……也能让我良心好受一点。”
厚着脸皮说出最后一句话时,他感觉自己的脸都烧了起来。
然而许连墨却并没有什么反应,他摆摆手,语气平静:“你不要想太多。你到底是无辜受命,还是罪有应得,我会亲自去向皇帝问清楚。有什么对你的疑虑,我自己会查。”
他就这么把话坦坦荡荡地说出来了。楚雨江微微一愣,却并没有感到害怕,只有一丝丝的怅然若失反复在心里回荡。
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理由光明正大地要求这个人交托信任了。
许连墨快要踏出门,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暂时还要多仰仗你。你先休息。”
他说完合上了门,依旧客客气气,该周到的地方不少一点点礼数。
楚雨江茫然地站着,一时觉得心里一把悲喜都被揉成一团捏了起来,大起大落想哭想笑,满心的复杂滋味无可言说。
许连墨原谅他了,又没有原谅。
楚雨江心里居然悄悄松了一口气,这个决定对他做的不算难,早在得知江成掣死讯的那一刻,他就在后悔没有早杀了小皇帝了。
国计民生在切肤之痛面前算个狗屁。有本事他把老子的人还来。
想通了这个道理,楚雨江呆呆地躺在床上,心里一直绷紧的一根弦无声无息地松开了。
他像是一个俯首等待审判的人,从知道许连墨的事开始,楚雨江就像是脖子上被人放了一把铡刀。
他每天都能闻到铡刀上铁锈的味道,感觉到铡刀冰冷的气息。这把铡刀一天天地向他靠近,可是他却毫无还手之力。
因为它并不是最近才被放上去的,很久很久之前,早在楚雨江奉皇帝之命去抄家的那一天,这把铡刀就已经举了起来。
直到楚雨江和许连墨相遇的那一天,谁也不知道的虚空中,铡刀骤然松开,穿过每一天他们相处的时光,劈向那个注定的结局。
而现在这个结局到来了,这把审判的铡刀劈下来了,冰冷的怨恨像是要将他一分两半,却没有完全将他劈死。
楚雨江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感觉到了一点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庆幸什么。庆幸没死吗?
那一开始就不该来,以他的武功,跑得越远越好,躲个一辈子不是问题,许连墨只要不入朝做官,他那点儿消息毕竟是有限的。
那是在庆幸许连墨还肯承认他是“同一个立场”吗?
一个为了弄翻皇帝临时结起来的利益同盟而已。楚雨江不会傻到认为许连墨现在就把这个事儿翻篇了。
楚雨江茫然地想了半天,才忽然意识到,他是在为许连墨的态度而欣喜。
他没有拔剑,甚至没有骂自己。也许只是因为他修养好。也许只是因为他觉得自己还有用。也许只是因为自己认错认得够快。
但是、但是……不管怎么样,是不是还说明,他对自己并不是一分情分也没有了呢?
他是不是还只是“留待查看”,没有被“打入天牢永世不得翻身”呢?
楚雨江心微微地跳起来,扪心自问,人确实是他杀的,但主意真不是他的——他有什么大病呢,要千里迢迢的跑去屠一个素未谋面的大家族满门?
那么,也许在不久的将来,许连墨知道内情以后,会对自己宽容一点?
心里绷着的这道弦一松,漫无边际的困意立刻就涌了上来。
这些天来楚雨江舟车劳顿,梦里那些可怕的猜想压着他,睡觉都睡不好,身体里积累的疲惫马上反扑,他连衣服都没脱,就这么靠在床上,糊里糊涂地睡了一觉。
如果楚雨江自己知道睡着以后会遇见什么的话,他恐怕会想尽一切方式抵抗,哪怕拿茶叶当零食嚼呢,都不能让自己睡着——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他很快就坠入了梦乡,梦里,久远辽阔的记忆对他伸出了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