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时微妙地哼了一声,似乎对楚雨江这副态度很是受用。
他打了个手势,楚雨江会意地站起来,两个人问店小二要了一间包厢。
包厢里坐定,确认四面八方都没有窃听的人,梅时这才详细地说起来:“你知道,许家的地址是在南方。不过我看了他们的族谱,这群人最早是从塞北发家的,祖上是个不大的运粮官儿。”
“后来许家做的官一代比一代大,全家人跟着顶梁柱安土重迁,最后变成了南方的世家门阀。不过,他们仍然和塞北的一个小镇有着联系,每一代都有许家子弟去塞北的记录。”
楚雨江听的眼睛都瞪大了:“这些记录谁都能看见,皇帝肯定很早就在查我和许连墨了,居然没有暴露?”
梅时哼笑一声:“许家又不傻,早就做好了万全安排,他们家子弟游学的地点多了去了,谁知道哪些是关键?”
“我一开始也想不明白其中的门道。直到后来我想到,许家明明是靠士宦发家的,又哪里来的武林传承呢?你知道的,这东西没个师傅,根本入不了门。”
楚雨江连连点头,他习武了这么多年,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学武和读书不一样。会说话的人就有认字的基础,再不济,放牛的时候路过学堂偷听两句,也不至于什么都不懂;没有纸笔,拿个木棍也能在地上画字。
即便如此,这个时代里能识字的依旧只是少数人。
学武的门槛则要更高,世人都说楚雨江天纵奇才,但就算是这样,没人引路的话,他也顶多是小镇子里一个格外能打的混混。
没有个师傅引路,普通人连经脉在哪都摸不到,何谈强身锻体?更别说认识兵器、学习招式之类的了。很多武林典籍写的比经文还难懂,没人注释压根儿看不懂。
这也是武学一道把“师门”看地极其重要的原因。在真正成为高手之前,弟子的每一寸进境都要依赖师傅的指点,这是真真正正的传道授业、恩重如山。
梅时继续道:“许连墨武功高强,而且修炼方法非同凡响,要说没人指点他,谁信?所以我就去查了查许家子弟练武的记录。结果发现,每一代许家子弟入门的时间各不相同,但入气开窍,都是从塞北那个地方回来开始的。”
楚雨江简直说不出话来。
难怪其他人查不出来,这确确实实是只有接触过武学的人才能查出来的线索。
普通人连武功练到什么时候算是“开窍”都不知道。
梅时带来的这个消息实在是太够意思了,现在楚雨江怎么看他怎么顺眼,简直恨不得给他立个牌位。
“总结一下,我合理怀疑许家在塞北那边有点家族积淀,或者至少保存了些什么。而且这种保存应该是‘活的’,才能一代一代传承——记录有限,我也就能猜出些这么些,你爱信不信,爱去不去。”
话虽然这么说,梅时看着楚雨江的表情,知道这个人大概是不会有一丝犹豫的。
果不其然,楚雨江问道:“那个镇子叫什么?”
“平水。”
.……
平水镇。
收获了梅时的援助,楚雨江一路快马加鞭,又雇车又坐船,快把身子都赶散架了,终于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了这里。
梅时没有跟他一起来,他表示自己在当官的道路上耽误了太多年,现在要安心下江南,当个吟诗弄墨的文弱书生。
楚雨江考虑到他没什么混江湖的经验,本来想护送着他到地方,却被梅时坚决拒绝了。
梅时吐槽道:“得了吧你,看你这望穿秋水的小样儿,要去就去,别整天在我面前恶心我,我有手有脚的,又不是活不下去,瞧不起谁呢。”
楚雨江试图为自己辩解一下,他怎么听这个说法怎么觉得不对劲,说的他像个恨嫁的黄花大闺女似的!
梅时冷嗤道:“承不承认随你。反正着急上火找了几个月的又不是我。”
楚雨江:“……”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来回客气也没意思了,于是楚雨江告别了梅时,并且在走之前给他科普了好些行走江湖的常识。
随后,一路归心似箭,快马扬鞭。
楚雨江在这里打听了好几天,终于从一户人家的马车夫那里得到了一点消息,几个月前有几个人雇过车子,男的生的极其美貌,女的也是秀丽过人,“还带着个几岁的娃娃”。
楚雨江听完哭笑不得,许连墨他们居然被人误认为是一家三口了。
不过也好,他转念一想,这也算是对他们的一种保护。如果当地人都默认他们是“一家三口”,就没人会把他们往几个身份迥异的通缉犯身上联想。
楚雨江不声不响地在这个县城住了下来,顺着这条线索开始寻摸。他转了好几道消息,差点把手里的银子都花了个干净,终于在一个晚上得知了这几个人的住处。
出乎楚雨江的意料,他们住的地方并不讲究,也没有刻意隐藏。
这镇子上有座庙,因为集市改道的原因,这两年败落了,和尚跑了个干净,因为太偏僻,附近又没田地,也没人来住;许连墨他们就住在庙里的几间破房里。
楚雨江谢过给了他消息的人,痛快地请了一顿酒,又在客栈里要了点水,好好洗漱一番,向破庙赶去。
当夜,月光像雪花似的洒了一地银白,楚雨江踏着枯杨衰草,来到庙外。
其实路不长,可是他却越走越慢,越是接近那几座不大的屋子,他心里头就越绷着,像是要自作主张开始造反似的,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
事实上,从他开始踏上这条寻找的路开始,他心里就一直没底。
他知道许连墨是一个性格平静温和的人,他已经知道仇人是谁了,那他会放弃练剑、安心温养,想着好好度过最后的时光吗?
还是日夜磨剑,就等着楚雨江找来,恨不得把他杀之而后快呢?
楚雨江分别设想了一下这两种可能,一开始,他发疯似地盼着许连墨是第一种。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想的越来越多,更沉重的悲哀当头砸下来,他倒宁愿许连墨是第二种。
生死大仇是消灭不了的,这种因果一旦产生,就注定不死不休;那些说他自己已经泯灭仇恨的人,不是大仇得报,就是一开始就没上心过,裹挟于世俗的伦理装一装罢了。
许连墨绝对不是那种说忘了就能忘了的人。一个人为了报仇拼命变强、甚至付出寿命的代价,会因为几旬相处,一段相熟,就真的放弃吗?
楚雨江想起来许连墨在朝堂上为有丁村的村民执言时,那不卑不亢的神态。虽然后来,他多少了解了一些内情,也没有再对长公主露出敌意;但他也再没有表露出过对天家血脉的尊崇。
一个人能完全不卑不亢是很可怕的,慕强和避弱都是人天生的本性。一个人如果在这样强大的身份沟壑面前,都能毫不动摇,那只能说明他心里有一把更强大的标尺。
楚雨江毫无疑问,如果许连墨心里头当真有这么一把标尺,他这个仇人应该是在这标尺的最下一端,说是该下九幽地狱不为过。
而他之前所做的所有,就算果真打动了许连墨,也不过是能让他在这个标尺上前进一格。
楚雨江不由得在心里苦笑。
与其是这样,还不如干脆让他报仇得了,两个人堂堂正正地比一场,或者他就死了,倒是也解脱;或者他命大,没有死,至少能消解许连墨心里的怨气。
眼前就是矮庙的房檐了,楚雨江反应过来,小腹部后知后觉地一阵收紧,连头皮也带着发麻起来。
屋子里头没灯,只有银亮亮的月光照在房前,找出一口黑咕隆咚的泉眼。楚雨江心里一动,忍不住缓步上前,想要听听房内有没有动静。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做什么。明明就是来把话说开的。明明就是让打算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的。可是还是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动作,很怕惊醒了房间的那个人。
万一许连墨不在这里呢?
万一许连墨真的在这里,却不想见他呢?
月光照在黑咕隆咚的泉眼上,楚雨江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还没想好该不该推不推门,不知不觉地低下头,对着泉水整理仪表。
在他快要把脑袋上的头发丝都安排完的时候,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泉水一般冷冽的声音:“镜子照完了吗,楚大官人?”
楚雨江呆住了。
他本来就在泉水边站了半天,此刻有点腿软,他转过头去,看到许连墨阴翳的眉眼,忽然感觉有点站不稳,双膝一软,他干脆跪在地上了。
“……”许连墨冷冷地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楚雨江其实都不太敢抬头,挪了挪膝盖,反应过来这个姿势是什么之后,脸上一阵烧红。
想站起来,腿又更软,又觉得自己确实应该跪着,一时间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
许连墨只是抱臂看着他,不说话。
但其实楚雨江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看到许连墨的那一刻,他脑子里的词全忘没了。
许连墨瘦了,眉眼因为消瘦而显得更加深刻,在月光下投射出阴影,神情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阴冷漠然。
楚雨江心里一阵阵地抽痛,觉得这个场景比他这辈子最噩的噩梦还要恐怖,让人毫无应对之力。
他就这么茫然地跪了半天,许连墨就这么冷冷地看了半天,楚雨江终于反应过来,自己一句话也不说,实在是太没有诚意了。
良久,他干巴巴地说:“对不起。”
许连墨冷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