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雨江就这样被关在天牢里,开始了和皇帝漫长的角力。
最开始皇帝的思路很简单,断水断食,只有他去探望楚雨江的那一小会儿时间,才允许楚雨江简单地吃一点东西,喝一点点水。
长时间的匮乏和孤独会把人逼疯,这一招在审讯上简直是百用百灵。
但很快他发现自己错了,楚雨江这个人,根本不能用普通人的标准来对待他。
他不让楚雨江好好吃饭,楚雨江就干脆一点儿也不吃。第一天皇帝觉得他是在恃宠而骄,第二天皇帝觉得他是在负隅顽抗,第三天楚雨江晕过去了,皇帝害怕了,他是要让这个人屈服,不是要他死。
皇帝指挥人掰着他的头往嘴巴里灌,楚雨江当时并不反抗,只是在人走了之后,强行催吐出来。
在极度饥饿的状态下,把刚吃进去的东西吐出来,简直是反人性的,可是楚雨江硬是做到了,他一次次地把饭吐出来,天牢里满是恶臭的味道,皇帝只好指挥人打扫。
他们做这些事的时候楚雨江就躺在一边,闭着眼睛,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就像一具还会呼气的尸体。
皇帝没办法,只好让人把楚雨江弄晕,在他晕过去的时间里强行给他灌流食,过半天才允许他醒来。
楚雨江发现皇帝的做法之后,也没吭声,他不反对,更不争吵,皇帝喂他吃,他就吃,默默地积蓄体力。
虽然看起来这一遭是皇帝赢了,用这种激烈的手段控制住了楚雨江,但皇帝心里头知道,实际上自己输了个彻彻底底。
那个人的眼睛闭着,他的内心却是清明的,他知道自己在选择怎样的一条路,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什么都压不垮他的意志。
皇帝的内心是难以言喻的挫败,他不想给这个人上刑,楚雨江的皮囊是众生里少见的好看,他舍不得这份光彩被摧折一点。
可惜这位“美人”心如铁石。
皇帝于是又想别的办法,他叫人捉来那些要运用死刑的重刑犯,关在楚雨江的牢房附近,让人用皮鞭抽打他们、或者给这些犯人上刑。
再硬的骨头也挡不住几次酷刑,于是惨烈的呼号声响彻牢房,血水顺着墙缝流到楚雨江脚底下,他们通常都活不过一个晚上,被折磨死了就立刻拖走,断绝任何交流的可能。
小小的牢房变得犹如修罗地狱,流淌着惨叫和鲜血,那两天连皇帝自己都不肯走进牢房。直到几天后,他重新转到帘子后面,观察楚雨江的近况。
楚雨江合阖着眼躺在床上,依旧是前两天不醒不睡的状态,既没有发疯,也没有被吓破胆。皇帝看来看去,只发现牢房的墙上用血蘸着,画了几道杠。
皇帝看了半天没看懂,把守在这里的人叫来,几个人战战兢兢地合计了大半天,才禀报道:“臣不知此符号代表何意,但我等数了数杠子的个数,应该……恰和这两天关来的刑犯数目相符。”
楚雨江用血在墙上写了一道生死簿。他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只有沉默的计数、沉默的哀悼。
皇帝看了一会儿,觉得这几道杠子很是刺眼,反倒衬的下命令的他有多丧尽天良似的,皇帝挥了挥手:“都擦了。以后别让他留下任何符号,明白没?”
老天,皇帝又不让上重镣,他们怎么管住人家的手?
几个人一合计,递上了一个缺德的提议:用干马粪涂墙,楚雨江绝对不愿意再把手往墙上碰。
皇帝看到他们的提案都沉默了:“朕不想天天去一个茅厕一般的地方呆着……”
那没有办法,几个人又合计了一下,决定往墙上涂毒。
结果墙皮还没抹完,楚雨江当天晚上就啃了一块,被人发现的时候嘴唇都乌紫了,要不是有之前的身体底子扛着,差点没救回来。
皇帝大发雷霆,处决了一批人,又亲自守在楚雨江的榻前。
楚雨江一睁眼,自己从牢房的稻草上换到了皇帝的寝殿,身边一群人围着他大呼小叫,不到一刻钟,满脸阴霾的皇帝走了进来。
他强忍着怒气,脸上那副总是微笑的面具消失了:“楚雨江,你可真是给脸不要脸!怎么,想表演一个为国捐躯,死给朕看了?”
楚雨江平平淡淡地说:“这个朝廷不值得我拿命来换。但我还欠许连墨一条命,欠他家上下百余口,现在死了,下去以后给他家人当牛做马,也就算还了他了。”
下辈子,不要再遇见他这个人了。
楚雨江住在牢里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回想自己的前半生,扶持皇帝的十几年像个笑话,与野狗争食的童年又太不堪,他唯一能回想的,就是住在师门的那几年,以及遇见许连墨的这短短几个月。
现在想起来,那东躲西藏、风餐露宿的几个月,竟是他人生里最美好的日子,似琉璃易碎、彩云易散,疏忽间就没了影。
他想起许连墨这个人,意志坚定、重情重义、才华横溢、容貌倾城,他明明聚集了这世间的光辉,却偏偏这样命薄。这个人所有的苦难,似乎都是从遇见自己开始的。
这辈子隔着血海深仇,你我是此生无望了。下辈子……下辈子,我给你当牛做马吧,好不好?
哪怕你拿鞭子抽我,让我我干活干到活活累死,我也愿意,我也甘心。
皇帝气得五官都开始位移,他焦躁地走了两步,忽然又听见楚雨江说:“你并不是那么重情义的人,你至今也没有把许连墨他们带到我面前,大概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你找不到他们。”
上天毕竟还是眷顾了楚雨江一次。不知道是许连墨的反应太及时,还是燕乐她们够聪明,总之快一个月的光景过去了,皇帝依旧没有找到他们。
这几个人像是游鱼入水一样,隐没在尘世里,在皇帝的眼中失去了踪迹。
皇帝先是半晌不言语,随后转过头来,冷笑道:“那又如何?你是确确实实地落到我手上了,爱卿——朕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慢慢折磨你。”
楚雨江轻描淡写地说:“是吗?那我会尽快自杀的,免得下了地狱,没脸见人。”
——就从这一天开始,楚雨江手上连镣铐都取了,皇帝将他转移到了一个新牢房,连墙上都包着软布,一双筷子都不肯给他,杜绝楚雨江手上有任何可以使用的工具。
楚雨江也没反应,他这段日子以来主打一个非暴力不合作、只求速死,任皇帝使出千般手段,他只是一个不反应、不配合、也不想活。
皇帝似乎也害怕他那张嘴再说出什么令人难堪的话来,于是开始在他的饮食里掺杂大量的迷药。
两个人达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皇帝再没对他做什么,而楚雨江则整日处于昏昏沉沉的昏睡状态。
就算醒过来,他也不说话,只是睁着眼躺在床上。饭来了,他就吃一点点,刚够维持他的生命体征,尽可能少吞下迷药,整个人飞速地消瘦了下去。
皇帝有时候会趁他睡着,悄悄地转到帘子后面,去看他一眼,楚雨江吃不了多少饭,也被关在墙里晒不到太阳,肤色都白了两个度,整个人身上开始出现了许连墨那种苍白消瘦的病气。
他在发现楚雨江身上的这种变化之后,先是心疼,又产生了极大的愤懑。
他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变化,却可以看出来,楚雨江身上的气质,竟在冥冥间和许连墨越来越相似了。
这两个人到底会什么神妖术法?
为什么杀父一样的血海深仇没有阻断许连墨,被关在牢里、完全失去人身自由也没有影响楚雨江?
某一天晚上,楚雨江睁开眼睛,感觉到脖子被人掐的喘不上来气,他没有挣扎,只是平淡地看着面前的人。
皇帝阴郁的脸在黑暗里像是疯魔的恶鬼,他把脸贴在楚雨江耳朵边,一边疯狂地摩挲,一边喃喃自语道:“到底为什么?”
楚雨江就这么冷冷地看着他,皇帝一松手,大量气体涌入气管,楚雨江被呛得咳嗽了起来。
他人瘦的像是一把骨头被锁在床上,眼神却依然是冰冷清明的,低低地用气音说:“因为你不配。”
因为许连墨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他足够温暖,他只是站在那里就足够让人心生仰慕,而你不配。
你是荒原上的蛇,是村庄外头藏着的狼窝,是被雨水打湿的霉火种,任何人心怀着光明接近你都会被你反噬,你忘恩负义,你不配这世上所有的好意。
皇帝看着他冷冷的眼睛,在黑暗里像是一颗永远不会熄灭下去的宝石,他愣怔了半晌,忽然像是被这点冷光打醒了。
他的手无力地撒开,跌坐在床前,像个小孩子一样捂住自己的脸。
楚雨江已经对他没有任何怜悯,过往有多少心疼,现在就有多少憎恶。
他闭上眼睛,正要继续陷入无止境的昏睡,忽然听到皇帝轻轻地问道:“朕后悔了……你还像之前一样当朕的大哥,好么?”
楚雨江冷冷地说:“哦,我是不是还得谢主隆恩?”
黯淡月光的照耀下,皇帝的脸色发灰发青。两个人在这死寂一般的沉默里待了一会儿,皇帝像是失去了力气,跌跌撞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