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雨江愣了一下,简直有点匪夷所思:“没人这么要求你?”
他简直不敢相信,这美人天性就是个不懂变通的小古板?
许连墨像是想起了什么,微微笑了一下:“嗯,小时候母亲管我管的严,我那时候还老跟她淘气。后来长大了,反而怀念,才觉得她说的都是对的。”
“……是母亲教你的啊。”楚雨江干巴巴地说。
许连墨眸光闪动:“算是吧。她一直盼我成龙成凤,成人君子。”
……试探失败。什么也没问出来。楚雨江吐出一口气,反而感觉到了放松。
小古板人品毕竟挺好的,是真真正正会把圣贤书奉为圭臬的那种人,只是被教条毒害了。平心而论,楚雨江不太愿意和他翻脸。
再说,问出来了又能怎么样呢?这人摆明了不认识他,他也不再是国师了。
萍水相逢,何必给人家找不痛快。
于是楚雨江巧妙地换了个话题:“哎,你有想过将来要做什么吗?”
“……将来?”
许连墨愣了一下,他像是仔细地想了想,才郑重地开口:“打听故人的下落吧。有恩报恩,有怨报怨。”
楚雨江感慨道:“你果然是那种很看重责任的人啊。”
许连墨被他夸的不好意思了,垂眸不语。楚雨江也不在意,继续兴致勃勃地说:“我比起你就差了。我是个粗人,只想自己快活。”
“怎么个快活法?今朝有酒今朝醉吗?”许连墨不解道。
“不不不。”楚雨江一脸神秘,拿出了官场那一套开始忽悠人:“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有朝一日得了自由身,要去做什么?”
许连墨愣了一下,像是陷入了深思:“这……在下还真没想过。”
若有朝一日得了自由身,要去哪儿呢?
这个问题问一千个人,恐怕有一千个不同的回答。
但放在楚雨江身上,他一个人就能有一千种说道。
面前没有酒,好在有一个噼噼啪啪的火堆,加上许连墨这个美人,居然也凑得齐“对影成三人”。
楚雨江人坐在漆黑潮湿的树林里,脑子却跑马跑出了几百里,天花乱坠地想象起来——
自京城顺流而下,最近的就是扬州。撑一竿船坐下去,一路就看遍了荻花瑟瑟和二十四桥的明月。
再往北,有的是大漠孤烟直,尽可以就着烈酒、大刀子分肉吃。那里有的是琵琶,有的是葡萄美酒夜光杯。
往南,又有更婉约的景色,寻一处小桥流水人家住下,屋前种棵梅摆个石桌,便是诗画一样的景色。
要是去了蜀中,便是终年的生机勃勃,一年四季繁花赶趟儿,更有辛辣鲜美的小吃。
南海据说是蛮荒之地,也有人终年在那里弄船。他们有和天空一样广阔的一片海,可以赤着脚在沙滩上捡贝壳。
“所以啊,”楚雨江把衣服翻了个面,乐滋滋地说,“这世界上有那么多好风景,老子才舍不得死嘞。”
许连墨把目光收回来,对着他笑笑:“你也不算个粗人。说的都是风花雪月,很美好。”
火苗的影子在许连墨脸上抖动,暖光斜斜地映着那点笑意,美到惊心动魄。
饶是楚雨江见多了美人,此刻也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片刻,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自嘲道:“美好什么美好……妄想罢了。”
“即使是妄想,也很好的。”许连墨打断他,眼神很认真地说:“许多人,连这样平静的愿望都是奢望。”
楚雨江笑了。他真心实意地说:“你是第一个这么对我说的人。”
许连墨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又绯红了,只笑不答。
二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洞穴口又起了风。潮湿的气味透进来,不一会儿,外头噼里啪啦又下起了大雨。
明亮的天色顷刻被盖住,浓云翻滚,密密大雨连起了天和地。
楚雨江出去瞧了一眼,苦笑道:“这下可走不了了。”
他说着转回到洞穴里来,摸了一把袍子。还没干。
没东西盖着垫着,恐怕也睡不着。楚雨江便提议道:“你先睡。我守着,怎么样?”
他看得很开,大雨封山,就算还有追兵,那帮人一时半会儿也摸不到这里来。正好他也困了,两个人轮流守火、睡上一会儿,休息好了正好出山。
谁料许连墨摇了摇头:“我不困。楚先生先睡吧。”
楚雨江愣了一下。他下意识地说:“我的衣服还没……”
话还没说完,许连墨已经将他的袍子递了过来。
许连墨的袍子不知道用什么材料制成,才这么一小会儿,还是穿在身上烤的,居然也已经干了。
楚雨江捧着这袍子,只觉触手轻盈,洁白如云,整整齐齐地堆在他手里,干净得叫人不好意思碰。
他把袍子递回去:“呃,那个,还是不用了吧……”
许连墨平静地摇摇头:“实不相瞒,我睡不着。”
楚雨江愣了一下。他仔细观察着许连墨的神情,诚恳平和,不似说谎。
——啊,是了。这人一看就出身娇贵,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叫他在这野地里睡觉,属实有点难为人。
楚雨江便不再客气,他将那雪一样的白袍子抖开铺平,垫在身下,倒头就睡。
合眼之前,他诚心诚意地道了一句谢:“够意思啊许兄,出了这座山,我一定把衣服搓得干干净净还给你……”
*
丝质的衣摆一层层地拂过台阶,像乌云一样在身后流泻披散。
层层叠叠的黑色衣摆簇拥着一个人,越发衬得他皮肤洁白。他身形修长,披衣而立,整个人恰似亭亭展开的一朵墨莲。
此情此景,五分妖冶、五分凄清,凑在一起便有十分的好看。
然而,四面八方跪了一地的人,谁也不敢抬头看哪怕一眼。
许连墨冷声道:“查到了么?”
“家主恕罪,”跪在最中间的人语调都是打颤的,“年代久远,册子都失修了,我们……”
“还得找一找,是么?”许连墨轻轻地说。
他这语气明明温柔极了,落在最中间的老人耳朵里,却像是恶鬼一样,骇得他发起抖来。
风卷云流散,外头又是一阵重重的闷雷声。
许连墨脸上的表情终于缓和下来一点点,他看也不看底下那个废物,轻言细语地说:“去冰潭,自己跪着吧。”
老人一下子抬起头,脸上溢出了惊慌失措:“家主恕罪!老朽只是一时失策,还有办法……”
没人理他,两个训练有素的人上来把他拖了下去。
许连墨从他身边走过,看也没有看他一眼,轻飘飘的袍子堆得像乌云,一闪就在亭子里不见了。
直到很远,还能听见那撕心裂肺的惨嚎声:“家主饶命啊,家主……”
这间园子不大,却修的像迷宫。处处是走廊,处处是门洞,一步三折,走三步再回头,就不见了人。
许连墨却一步都没有走错。
没多一会儿,脚边寒气四溢,他脱下了外袍,只穿一身勃勃的单衣,进了洞。
洞是冰洞,天然形成。如果楚雨江在这里,他一眼就能认出来:这里灵气四溢,是绝佳的修炼场所之一。
这里的冰窟连绵不绝,而许连墨所待的地方,就是最大、灵气也最充足的一窟,只有家主才有资格在这里修炼。
绝对是好地方。只不过普通人进去会被冻死罢了。
当然,在许连墨眼里,这里既不是什么洞天福地、也不是什么夺命窟。
这只是他长大的地方……从懵懂无知到一剑惊四座,从童年到青年。
这洞窟里的每一片坚冰,他都熟稔得不能再熟稔了。
许连墨低眸垂眼,静静地打坐了一会儿。就在他快要入定的时候,身后忽然想起来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
他揉了揉眉心,一脸无可奈何:“仆木,不是说了不用来吗?”
仆木讷讷地说:“少主好。问少主安。”
许连墨叹了口气,彻底没脾气了。他摇摇头:“说了不用你做事。陪我说会儿话吧。”
如果有人这个时候闯进冰窟,大概会被吓一大跳:这个“人”没有皮肉,白漆为皮,桐油润骨。
说是人,却没有一点人样子,看上去就是个不大灵便的大号木偶……还是个能说话的木偶。
许连墨听到了咔吧咔吧的响声,是仆木费力地转了一下脖子。他定定地看了一会儿许连墨,忽然恍然大悟:“少主今天怎么没有穿白色衣服?”
许连墨沉默了片刻:“送人了。”
“送谁了?”
“萍水相逢的过路客……”许连墨摆了摆手,懒懒地说,“他请我一杯酒,还救我一命,我还他一点东西。”
仆木说:“好像有点少。”
许连墨笑了:“你今天怎么格外嘴多。”
仆木又低下头去:“奴只是看少主开心。奴也开心。”
“我开心什么……”许连墨话说到一半就不说了,他发现自己的嘴角竟是翘着的。
连忙把嘴角拉平,许连墨又绷起脸来:“没有的事。今天不用你收拾衣服,走吧。”
仆木点点头,退了出去。
但修炼已经被打断了,许连墨也没再入定——他知道,仆木一醒过来,这一天都会不断地来找他说话。
他定定地靠在墙壁上,发了会儿呆,不自觉地琢磨起来:楚雨江什么时候会发现他走了呢?
……应该,这会儿他就醒了吧。
许连墨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手指,他走之前在那衣服上头压了一张记名银票。银票不值钱,值钱的是许家主人许连墨的亲签。
楚雨江。楚雨江。从未听过这个名字,是不是真名呢?
但愿这一次他没有说谎。
否则,这张足以保他一辈子荣华富贵的银票就兑不了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