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内。
楚雨江吃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牢房的地上。
血从他的额角流下来,一直流到颧骨上,他的嘴角破了,左脸带着一块大大的青紫,原本英俊锋利的五官被伤痕淹没,看起来触目惊心。
这牢里竟然还有一面镜子,正对着他的脸的方向,不知道是谁放的。
楚雨江静静地盯了一会儿镜子里这张凄惨的脸,自嘲地笑了一下。
天牢里静寂得可怕。楚雨江不用问都知道,这座牢房的四面八方都被清空了——因为在几年前,皇帝关押其他有武功在身的高手时,也是这么做的。
他甚至亲自把他们中的一部分人送入牢房,现在,这样的命运降临到自己头上了。
楚雨江努力放缓自己的声音,静静调息,血流的速度变慢了一些,他耐心地静听了好一会儿,也没有等到任何声音。
没有人说话。楚雨江感觉自己得对自己说两句话,不然这样的寂静会让人疯掉的。
可是有什么能说的呢?楚雨江静静地和镜子里的自己对视着,好半天,只是嘟囔了一句:“真难看。”
“是啊,真难看。”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忽然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那个人叹息着说:“楚爱卿,明明只是好好说两句话的事情,你又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这样呢?”
楚雨江听着皇帝的声音,很想冷笑,他也肆无忌惮地笑了出来。
皇帝的声音居然并不愤怒,甚至于带着几分甜蜜蜜的愉悦,他又重复了一遍:“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这样呢?”
“为了你。”楚雨江咬牙,打定主意要恶心他,冷冷地说:“我不撕破脸,你还要玩这种无聊的过家家游戏到什么时候?”
“……”沉默良久,对面的人没有回答,而是从帘后转了出来。
和楚雨江想的一样,这牢房看起来四面都是皲黑的墙壁,实则有一面是带着铁门的栏杆,栏杆顶天立地,外面挂了一层厚重的黑布。
皇帝从容地从那帘幕后面走了出来,外面立刻有人咔嚓一声把锁子锁上了。
楚雨江简直有点想笑,他们就不怕他扭断燕郡的脖子么?
哦,他们不怕,楚雨江暗暗调动内力,却是一身凝滞,就像是有人往经脉里灌了胶水一样。
软骨散。而且量不小。这种药是专门对付武林中人的,看来皇帝办事还真是心细,斩断了他每一丝逃脱的可能。
皇帝走过来,却是弯下腰,蹲在了楚雨江的面前,他用手捧起了这张英俊却凄惨的脸,叹息道:“雨江,你不知道,我等这么一个开诚布公和你说话的机会有多久了。”
楚雨江想要积攒一口唾沫吐到他的脸上,可是喉咙干烧,什么也说不出来,于是闭上了眼睛,懒得再看他。
皇帝却并不感到挫败,他温柔地说:“雨江,我给你爵位,给你功名利禄,给你荣华富贵,给你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位置,甚至到今天,你在外集结叛党,我也没有动手杀你——你为什么就如此恨我呢?”
楚雨江终于没忍住,睁开眼睛,嘲讽道:“我以为你只是忘恩负义。没想到,如今你还学会了睁眼说瞎话、反手捅一刀,真是可喜可贺。”
——什么叛党?他、许连墨、燕乐和雁玉,四个人里面有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还有个小孩,这种“叛党”吗?
皇帝微微笑了,似乎是猜出了他心中所想:“雨江,是不是叛党,这可不由你说了算。”
一瞬间,楚雨江浑身的力气都好像被抽空,紧接着,极大的愤怒袭卷而来。
你对她们做了什么!
燕郡,那是你的亲姐姐!
如果他现在能说话,他已经咆哮着把拳头和怒骂砸到皇帝脸上了。
皇帝却不看他的脸,他摇了摇头,感慨地说:“雨江,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明明许连墨都知道你是他的杀父仇人了,居然还能动心忍性,还能为你做事。”
“仅仅一个晚上而已。朕的人找到客栈的时候,除了住店的客人,连店小二都不在了,人去楼空。”
楚雨江愣愣地听着这些话,心头先是一松,接着一股控制不住的酸楚袭上了心头。
许连墨他……
他真是没有看错人。
这样的恩义,这样的胸襟,楚雨江咬紧了牙关,此刻如果许连墨在他面前,要他把心剜出来给家人做祭奠,他也愿意。
“我必须得抓到此人,如此心性,不成神佛,便是魔鬼。”皇帝冷淡地说着,“雨江,你知道他的下落吗?”
楚雨江只想唾他一脸。
“哦,对,我忘了,你喜欢他。”皇帝转过脸来,脸上的表情很是微妙,“你喜欢他喜欢到恨不得把心肝挖出来了,怎么舍得出卖他呢?”
楚雨江一时没有想到这个秘密被皇帝知道了,他还没来得及做出表情,皇帝忽然揪着他的头发,把他的头从地面上拽了起来,一只手捧住他的脸。
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
楚雨江在心里把皇帝骂了个千八百遍,简直恨不得穿回去找到年少时的自己,给那个乱发好心的大傻个扇两巴掌。
随即,他干裂的嘴唇碰到了什么东西,陌生的唇齿挤进来,带着点恼怒咬破了他的唇瓣,楚雨江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儿。
“明明才认识几个月。”皇帝松开手,直勾勾地看着他的脸,“怎么就这么喜欢他?怎么就喜欢成这样?在你眼里,谁的情谊都是情谊,就我的这样不堪吗?”
五雷轰顶火树银花——
楚雨江躺在地上,震惊得连反咬回他一口都忘了,大脑一片空白。
此刻、就算是九天神雷劈下来,把这个牢房轰成碎渣,他也不会比现在更僵硬了。
没人吭声。空气一片窒息。楚雨江躺在地上,只想现在立刻马上去死。
谁来杀了他!他听到了什么什么什么什么什么什么……
巨大的尴尬和羞耻把楚雨江淹没了。明明行事疯癫的是皇帝,楚雨江却觉得,哪怕让他在燕乐和老板娘面前裸奔,他也不会比现在更尴尬了。
皇帝的嘴角也沾上了一点血,他抬手抹了抹嘴唇,血色染开,唇角被他抹的红艳艳的,站在黑暗的牢房里,像是从地里爬出来的艳鬼。
他冷冷地看着楚雨江:“国师。朕从来不希望你死,也从来不希望你走远,只要你肯听话,一切都会好好的……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楚雨江简直想在心里大声呐喊,什么自欺欺人!他是真不知道啊!啊!在此之前再给他八十个脑袋他也想不到啊!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燕郡心里的形象是暴躁、邋遢还一身汗味天天打仗的大哥,后来又成了老是和他唱反调的国师……
燕郡什么时候对他起了这样的心思,他是真的不知道啊!
楚雨江崩溃得想要大叫,被咬破的唇瓣透着血味,他一阵一阵地发恶心,眼前有点花,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皇帝看着楚雨江默不作声,心头怒火更深,冷笑道:“怎么,就这么不肯面对朕?做出这么一副贞洁烈妇的样子给谁看?”
一直以来,燕郡都很珍惜他对外的形象,这还是楚雨江第一次听到他说这么粗鄙露骨的话。
“一开始我不敢说,也不能说。可是你居然主动喜欢上了一个男的?许连墨可以,我就不可以?凭什么?朕富有天下……”
皇帝还没把这句话说完,楚雨江忽然开了口,虚脱让他的声音轻飘飘的,他冷淡地说:“这不是你的天下。你只是以燕家子孙这个身份暂时保管而已。”
他的声音和平时相比,实在是太虚弱了。皇帝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又被气的怒不可遏:“无论如何,朕也是这天下的皇帝,他哪点比朕强?”
“除了皇帝这个身份,你哪点比他强。”楚雨江感觉自己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发昏,却还坚持着把这句话说完,欣赏着皇帝脸上气急败坏的表情。
皇帝脸上的愤怒到达了顶点,楚雨江以为他要爆发了,没想到他在原地站了片刻之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忽然轻笑起来,脸上又是他那惯常的、温柔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神情。
楚雨江却知道,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这虚假的表情了,简直就是一张糊出来的面具。
皇帝拂了拂袖子,借着这个动作把自己掉落的体面重新拾了起来,他轻飘飘地说:“没关系。不重要。反正朕会杀了他的。”
一阵恶寒爬上了楚雨江的心头,他看着皇帝阴郁消瘦的脸颊,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面前这个人。
也许从很久很久之前开始。甚至从少年时代就开始。他们一直知道燕郡的心思重,容易多想,却不知道这副躯体里装载着怎样的执念。
楚雨江木在地上。
他想起许多年许多年以前,小皇子在炮火的惊吓里哭泣,他拥着少年单薄的肩膀安慰着,那个时候,楚雨江在想明天吃什么,而燕郡在想什么呢?
……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就都错了。
皇帝似笑非笑地睨了楚雨江一眼,抛下一句话:“爱卿还是自求多福吧,不要太着急,过两天你们就在牢里团聚了。”
说完,他一转身,消失在黑暗的墙壁后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