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高手只要愿意,完全可以把气息藏匿的神不知鬼不觉。就像宫禁大内拦不住楚雨江一样,江府这点可怜巴巴的侍卫也拦不住许连墨。
没人知道许连墨刚刚来过。就像没人知道他来的时候袖中掩着一把刀。
他披星戴月,气都没来得及喘一口,进入宫城,怀着无限的希冀……出来的时候,也同样是策马奔驰。
只是骑马人的那一颗心,已然是方寸大乱。
他从宫城里出来,第一反应就是要去找楚雨江,要找他问个清楚,问个明白——然后扑了个空。
燕乐说,楚雨江一进京城就着着急急地找江成掣去了,压根儿没在客栈停留。
许连墨毫不犹豫,策马扬鞭。
理论上,入夜的京城有宵禁,没人敢在京城里策马狂奔,除非这个人既不怕掉脑袋,也压根不打算在这里混——于是许连墨一路畅通无阻。
他心里烧着一口热气腾腾的火,急需喷出来,烧个明白,烧个干净。
然后他在江府的大门前停住了,许连墨第一次干这种事,业务不熟,花了好大力气才成功地混进去。
他握着刀,一会儿想要直接杀进去找楚雨江问个明白,一会儿又想长剑出鞘,直接杀了这个人,也杀了自己。
然而书房里传来稀稀碎碎的说话声,许连墨犹豫了很久,还是没舍得进去。
如果这世界上,还能在哪里存在许府毁灭的真相,那恐怕只有在楚雨江和燕郡的口中了。
他来的路上就想明白了,大概京城的这一圈人,当年知情的人,全知道了,只把他一个人蒙在鼓里。
他等了好半天,却听到楚雨江压根没打算在京城留下来,他打算离开,甚至打算赔自己一条命。
许连墨万万没想到楚雨江是这么个反应,他心头毁天灭地的怒火被暂时浇了下去,阴燃良久,最后只留下一簇百感交集的灰烬。
——说实在的,以他和楚雨江这段时日的相处,他也不觉得楚雨江是那种十恶不赦的人。
这个人会在逃命的时候顺带拉一把自己,那时候他们还素不相识;会对一面之缘的妇孺伸出援手,又送钱又花时间;会毫不犹豫地闯进宫禁大内、就为了把长公主救出来。
这样一个人,身上带着不管不顾的轻狂气,实在不像是会机关算尽去害人的人,更不像是会冤枉别人的人。
许连墨暂时冷静下来,蒙住他理智的怒火褪去,惯常的逻辑又上了线。
他心头的疑问一重接一重地浮起来:
就算真是为了朝廷、为了政治,打压世家又对楚雨江有什么好处?江山又不是他的。
他入朝的时候毫无根基,最应该的是拉拢世家,与他们合作。他身负绝世武功,知道燕郡的那么多秘密,没有哪个势力会拒绝他的。
就算他真贪恋荣华富贵,也不可能提出抄家。这绝对是一步臭棋,又拉仇恨又没好处。
何况,以他对楚雨江的观察,此人似乎也不怎么在乎身外之物。一起出京时,一路上风餐露宿,楚雨江也没皱一下眉头。
可是,细细回想起来,楚雨江也必然与这件事有联系。他要真清白无辜,绝对会想方设法保留下记录,方便自证。烧了它干什么?
还是说,这也是皇帝一手导演的,就为了让他们两个互相折腾?
许连墨任由马在街上溜达着,心里头有无数个想法冒出来,仿佛是在炽热的岩浆上盖了一座大山,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知道过了多久,许连墨忽然调头,再一次地,他策马狂奔向宫禁。
他要问个清楚,他要问个清楚——
当年许家的事,到底是楚雨江的意思,还是皇帝的意思?
他在两个人那里听到了完全不同的两套说法,皇帝说是楚雨江的意思,楚雨江却说自己一直受制于人。
到底谁才是对的?
黑夜里,骏马流星一样的身姿闪过,许连墨掐紧了手心。
武林门派众多,流传下来的术法不少,许连墨也不是没学过,想拷问一个人太容易了。
他打定了主意,哪怕是用上真言咒、哪怕是让皇帝陛下金贵的皮肉翻个个儿,他也要弄个明白。
宫墙下,侍卫们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瞌睡,见远处有人来了,纷纷抖擞精神。直到许连墨走近了,才发现是他去而复返,个个都一脸吃惊。
许连墨握紧了手中的刀,他想着如果被拦,那就给他们点个穴——都这会儿了,都打算当堂对质去了,他也不怕跟皇帝撕破脸皮。
大不了,就杀出去,看看今夜过后,是他许连墨浴血而死,还是皇帝换了一个人!
说到底,就算是权势逼人,富贵盖天,真正两个人面对面进行交锋的时候,也还是武力说话最硬。
“侠以武犯禁”,大概这些人花费毕生之力,磨砺出一身惊艳绝伦的刀光,就注定要把天捅破个窟窿。
武术也无非就是一门技术,它和其他所有才华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它不死不休。
刀剑铸造出来就是要杀人的。
几个侍卫互相对视一眼,那一瞬间,他们被这男人眼底的凶光震慑住了。
这人的面容极清俊极文雅,气质却和他手里的刀一样,凶悍、孤绝,让人一时间完全注意不到他惊人的美貌,只有面对一个杀神的惊恐。
几个人面面相觑——他怎么又来了?老天,他要找谁?
——不行,他真就这么进去了,咱们几个人都得掉脑袋!
——那你拦一下?
——你怎么不拦?
……
眼看着许连墨就要过去,还是侍卫长鼓起勇气,拦住了他:“无诏不可入宫!”
许连墨彬彬有礼地说:“我有诏。”
几个人都送了一口气:“诏书呢?拿出来!刚刚的不算!”
许连墨:“……”好好的,为什么要多问这么一句呢?
他当然拿不出来,也压根儿不打算与他们废话,直接侧身越过几人。几个人还没看清他是怎么动作的,就纷纷失去知觉,扑到在地。
许连墨面无表情地越过岗哨,绝尘而去。
他心里有一把愤怒的火,刚刚被暂时浇熄,此刻又被燃烧起来,越燃越旺。
为什么所有对他好的人,不是弃他而去、就是别有所图?
为什么这天底下,人人好像都有苦衷,人人又都长着一张恶魔般的面孔?
为什么想毁掉一个人这样容易,想找回真相、想保护住什么,却这样地难?
四面八方的宫灯未熄,许连墨收敛了声息,潜入进去。他是来找皇帝要个说法的,并不想和所有人打一架。
直到接近大殿,他才发现,大殿的灯烛仍是亮着的,外头有人值守,皇帝居然没有睡!
一瞬间,他就疑窦丛生,这么晚了,皇帝在干什么?他要找谁商量?
想了想,许连墨决定先按兵不动,打听打听。他瞅着一个换哨的机会,不动声色地混了进去。
附近没树可爬,他就像壁虎一样把自己吊在檐下,反正宫灯范围有限,照不到他。
他就这么极缓慢地、一间殿一间殿地挪,直到以他的耳力,能听清殿内人说话为止。
谁料,下一刻,皇帝说的话差点让他手一滑,掉下来——
皇帝问:“楚雨江可关起来了?”
“回陛下,关好了,牢里方圆五百步都清空了,包他是金刚在世,也休想出去。”
皇帝却并不放心,忧心忡忡地说:“你太小瞧他了。此人之力,以一敌百,劈铁断金。若不断他武功,那天牢怕也是个摆设。”
“皇上的意思是,再把那软骨散给他吃些?”
“你看着办吧,别留下伤痕。唉……朕也是怕他性子太烈,总要挣扎,受那些不必要的苦。”
那人唯唯诺诺地去了。许连墨挂在房上,手脚僵硬。
仅仅这么一会儿,楚雨江竟然已经被皇帝下了狱!
江成掣说要带他出城的……难道,他们失败了?
凭楚雨江的身手,怎么可能?怎么回事?
燕乐呢?雁玉呢?她们有没有被发现,有没有被牵连到?
如果说,之前皇帝在他心里的嫌疑是五分,和楚雨江对半开,那么这一刻,皇帝的嫌疑轰然上涨,到了八分。
许连墨知道,皇帝绝对不是为了给自己平反。他自认没这么大面子。
就在这时,殿里头一阵骚动,皇帝似乎要离开了。
许连墨垂下眸子,瞬息之间,他就做出了决定。
现在还不能动手。
他不知道天牢在哪里,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至少,真要清算恩怨,也得他亲自来,两个人说的清清楚楚。而不是楚雨江不明不白、死在牢里,皇帝一条锦被盖过,他连当年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
许连墨冷静地等待着,皇帝离开后,他又等到后半夜,宫人换岗,才不露痕迹地悄悄离开。
他毫不犹豫,直奔客栈——
江成掣生死不明,梅时立场难辨。
眼下,唯一能给他指个方向的,也只剩被他安置在客栈的长公主了。
至少在寻找楚雨江这件事上,她绝不会反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