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将沉,宫墙上高高地挂起了一轮弦月。
一个白衣、黑斗篷的人骑着马,由远及近,飞驰而来。
宫廷大内,严禁骑马疾奔,侍卫正想把此人喝止,却见来人轻轻吁了一声,自己在距离宫墙五百步的地方下了马。
也看不清他是如何动作的,稍息之间,他就已经来到了宫墙门前。
侍卫的头皮都炸开了,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杆枪。
谁知,来人并没有硬闯,而是谦逊一礼,声音清粼粼如山泉流水,动听无比,是个极年轻的男子声音:“在下姓许,字连墨,受召谒见圣上。”
侍卫的手本能地抽了一下,旁边的人连忙凑过来,两个人低声交头接耳片刻,侍卫抬起头道:“先搜身。”
许连墨轻轻按了按眉心,侍卫以为他要说点什么,或者表示抗拒,没想到这人沉默了一会儿,乖乖地摊开了手。
从上到下,连鞋跟儿都没有放过,确认许连墨没有带任何利刃之后,侍卫做了个手势:“请。”
许连墨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消息一层层传下去,不一会儿,就来了引路的人。
寂静的夜色里,这一点小小的骚动又平息了下去。
许连墨顺从地跟在来人身后,四面八方宫灯晃荡,烛火跳动,好像是紫禁城这个庞然大物在黑夜里张开了无数只眼睛。
不知道走了多久,转过多少扇角门、经过多少次盘问和搜身,许连墨每一次都表现得无比平和、无比顺从,丝毫看不见一点点儿桀骜不驯的高手气势。
偶尔有替他们拿灯的小丫鬟偷眼瞧他,也只看得见一张漠然而平静的侧脸。
一点也不像是一个传说中直面天颜、毫无畏惧,没有接受京城任何官员的示好,最后又随着外出游历的国师一起消失的武林高手。
小丫鬟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头琢磨着,越琢磨越觉得奇怪,忍不住又抬头看了看许连墨。
这一次她忽然发现,这个人竟然长得非常好看,皮肤比那些天天搽粉、跟着娘娘进出的大宫女们还要白,五官轮廓锋利得如同刀刻。
皇上召见这么一个人干什么呢?听说他有武功,难道是要他当侍卫?那可真是一步登天了,不过光说他这一张脸,娘娘也做得……
她晃了一下神,立刻被旁边的人捅了一下。小丫鬟惊了一跳,自知刚刚失态了,连忙低下头,什么也不敢说,规规矩矩地走完了路。
把那个人送到殿前,回来的路上,身边的人才后怕地对她说:“你盯着他做什么?皇上要召见他的,你不要脑袋了?”
小丫鬟没话说。她低着头走了一会儿,忽然很小声地说了一句:“那个人真漂亮!”
旁边的人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漂亮是漂亮。可惜命不好哪!”
小丫鬟猝而睁大了眼睛。
大殿里。
许连墨忐忑不安地等候了许久,皇帝才从寝殿转过来。
理论上,这会儿已经入夜了,皇帝已经歇下了,忽然要召见人,当然是在他自己的寝殿最方便。
但理论是理论,实际是实际——自从楚雨江当着一群侍卫们的面带走了燕乐,皇帝深刻地认识到,他身边这一群人,只能起个排场的作用,遇上真正的武林高手,都是抓瞎。
故而,许连墨一进大殿,就发现四面八方兵甲林立,一群御林军披甲带刃,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如临大敌。
许连墨:“……”
他忍不住抬头看了大殿之上的龙椅一眼,这人该是有多怕死啊?
这样的阵势,这样的威慑,实在不像是一个准备友好谈话的局面。许连墨沉默地跪了一会儿,终于听到了宫人通传,皇上到了。
燕郡穿着一身龙袍,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一屁股坐在龙椅上。
并没人叫他起来。许连墨的心里又沉了沉,他思考着皇帝是不是要兴师问罪、将他下狱,还是要再抄一次许家,乃至于他能不能空手在这么多人里取下皇帝人头——后者经过严密的论证,发现不太可能。
很显然,在皇帝眼里,一群带着兵器的御林军不如他一个人危险,这么多人出现在这里都是为了他来的,这群人应该早有准备。
没人说话,大殿里陷入了针一样尖锐的死寂。
燕郡坐在大殿上,一声不吭地打量着许连墨,最后也只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人长的真不错。
武林高手的实力是无法从外表上看出来的,楚雨江还好歹有一身毽子肉,许连墨就干脆文弱的和书生一样。
但皇帝心里头知道这个人一点也不弱,很多年前楚雨江带着他们,把武林里的传说当故事讲给他们听,按照他的说法,一个人能年纪轻轻、就拥有这般实力,资质和心性都是极为惊人的。
燕郡看他的目光又沉了沉,简直想叫这个人在这里跪一夜,跪到腿酸的动不了了再说话。
太危险了。他和楚雨江一样,都有着顷刻间颠覆这个王朝、颠覆他项上人头的能力……
皇帝招了招手,旁边的小太监和他说了几句,随后皇帝像是如梦初醒似的,急忙道了一声:“许卿快请起!腿酸不酸?可要加个垫子?”
说完,他又开始骂身边的人:“许先生乃世外高人,怎么叫他跪了那么久?”
许连墨等他把一套都说完,才摇了摇头,谦恭地道:“无事。”
他是真没事。武功本来就是锻体锻出来的,□□要像钢铁一样千锤万练,就算许连墨不走寻常路,也不意味着他没练过那些基本功。
皇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叹得百折千回,好像心里头有无数发愁的事似的:“许卿大度。还是你们武林里的人看得开啊!”
许连墨这才是第二次进宫,根本摸不清皇帝的路数,于是闷不吭声。
皇帝等了很久,也没等到许连墨主动接话有点郁闷,只好自己开口了:“今日急召,甚是失礼,许卿可要用些茶点再说话?”
许连墨:“……”
他终于发现了,京城里的人一个个的都是戏精,礼节一套接着一套,如果他自己不开口打断,皇帝能自己在这里演到明年。
他只好开门见山:“不必了,蒙皇上厚爱,臣只想打问一些京城的旧事。”
皇帝:“……”
大太监:“……”
四面八方的下人敬畏地看了许连墨一眼,觉得此人真乃奇人也,居然不和皇上讲礼节。
燕郡也没想到他会把话说的这么直接,愣登了一下,忙道:“自然。自然。”又招呼着给许连墨加披风、点手炉,又让人给他臀下放了把椅子。
许连墨跪在地上不言语,心里却越来越沉。
他并不熟悉燕郡,在楚雨江不多的描述里,燕郡是一个长大得很慢、却和旧人渐行渐远的少年人,爱闹小脾气,顾念旧情,还有点软弱。
而在他自己切身的体会里,皇帝却是一个很不好相处的老狐狸,处处都透露着算计,小心思多得要从言语间溢出来,和楚雨江那种大大咧咧、实话实说的风格又不一样。
他闷头受了这些好意,皇帝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了半天话,许连墨谨慎地回答着。
很快他就发现,这些话题基本上都和楚雨江有关。
他心里微微一动,楚雨江记忆里那个顾念旧情的少年,好像在他面前短暂地露出了影子。
这样想着,许连墨的回答也就详细了许多,皇帝感受到他态度上的软和,终于松了口气。
又随便问了几句,皇帝好像不经意地说:“听起来,好像许卿与楚国师的关系不错?”
呃,好像都是楚雨江在单方面“不错”……
许连墨思索了片刻,选了最稳妥的一个回答:“国师武功世间少见,臣有幸和他相熟,很是钦佩。”
皇帝叹气道:“这就是朕把你叫来的原因了。”
来了,许连墨精神一震,知道自己终于等到正题了——这个时候他还以为,皇帝只是单纯地想念故人了,今天把他招来纯粹是楚雨江的锅。
谁知,下一刻他就听到皇帝说:“既然如此相熟,那国师有没有对你说过,多年前他曾是我朝得力干将,为大燕朝解决了无数逾矩门阀?”
许连墨呆愣在那里。
他没听懂皇帝是什么意思,“得力干将”“相熟”等等不相干的词语一概在他耳朵里被省略去,最后只留下一个“门阀”。
楚雨江……世家?门阀?
皇帝却自顾自追忆起了旧事:“那个时候啊,新朝初立,不怕许卿笑话,国库穷的车马都凑不齐。后来还是国师主动提出来,可以削减世家,把那些逾矩的门阀整顿一整顿……有了他披肝沥胆,才有朝廷逐渐喘过来一口气,休养生息啊。”
许连墨木在那里,皇帝说的每个字他都能听懂,可是连起来他就听不懂了。
楚雨江……主动提出……削减世家?
还是听不懂,他不知道皇帝到底在说什么,也不知道他说这么多到底要干什么,可是心里头忽然有巨大的钝痛,疼得喘不上气。
皇帝说着说着,忽然又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啊,朕听人说,许卿家原是满门忠烈,横遭祸害,无端被抄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