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噜噜——”
湍急的河水里突然冒出来一个人头。
人头飘飘荡荡,顺着水流毫不挣扎,最后扒住了一块岸边的石头。
楚雨江率先爬上了岸,转身赶紧把许连墨拉上来,才放心地大吐特吐:“呜哇——”
许连墨坐在他身旁,袍子**的,面色青白像个水鬼,却依然保持着形象,不肯随地乱吐,只是抱着小腹狂揉,时不时干呕一下。
好一阵,两个人都缓过了气,许连墨这才转过脸,郑重其事道:“多谢楚先生。”
楚雨江摆手:“这有什么谢不谢的。咱俩在同一张网里,我就算想一个人跑,也跑不了哇。”
他这话太过直白,许连墨被噎了一下,仍是坚持道:“今日之事,楚先生于我有救命之恩。许某铭记在心。”
楚雨江挥了挥手,表示自己知道了,转过头,无声无息地翘起嘴角。
他憋笑憋了一路了。
自从得知那群人打算把他们投河,他就在疯狂掐自己的大腿,免得自己狂笑出来像个神经病。
天不亡他啊天不亡他,这群人弄到了千缚网这种等级的神器,却偏偏不知道该怎么用!
不过这也正常,工造司这帮人的脑洞大过天,除了直接对他们负责的、锦衣卫的顶头上司,恐怕没人知道这些东西具体有什么忌讳。
不巧——楚雨江偏偏就是那个“顶头上司”本人。过往每一次千缚网的使用,他都在场。
也只有他知道,千缚网这个东西,刚劲无比,内含刀刃,越挣越紧,正常情况下没有任何克星,只是不能沾水。
那绳子能够坚韧无比,刀砍不破,还能夹进去许多刀片,全凭着掺黏土和鱼嘌胶,把一根根丝拧在一块儿。
进了水,这些东西就化了,整张网变成了一钱不值的烂渔布。
身上的束缚一解开,憋气一时半会儿,对许连墨和楚雨江这两个人来说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要么说做脏活的心理素质得好呢,但凡有人肯下得去手,把他们拿刀子戳两下,他们今日也绝活不成。
然而这帮人却偏偏选择了把他们绑起来投河,投河之前还非常贴心地给楚雨江松了一点绑。
这岂不是天不亡他楚雨江?!
楚雨江浑身又冷又冰,冻的哆嗦,好悬才抑制住自己没有笑出声,免得被许连墨当做神经病。
那群黑衣人不知道还有没有走远,两个人不敢轻易出山。楚雨江在附近摸索了半天,找到了一个洞口,二人暂且窝在洞穴里调息。
身上的衣服还都湿着,楚雨江有心烤个火,便去附近掏了些干燥的细枝枯叶回来。
许连墨站在他旁边,犹犹豫豫,不知道该不该来帮忙,就见楚雨江很随意地一伸手:“那个……借你刀一用。”
许连墨低眉顺目地把刀递了过去,楚雨江拿那柄好刀在地上挖了半天的土,才扒拉出一个凹槽,将那些细枝放了进去。
洞穴里堆着些粗枝,没有淋雨,尚且干燥,楚雨江便大大方方地拿来用。
许连墨在旁边看了半天,终于有点憋不住了:“这像是有人专门堆在这里的……”
“我知道啊。”
许连墨一噎,楚雨江头也不抬地说:“这地儿八成是樵夫挖的,不然深山老林哪来的洞?”
许连墨像是有些为难,转身走开了。
楚雨江瞥他一眼,心说读书人就是事多,这一堆柴能值几个钱?回头补偿就好了。
眼下两个人都成了落汤鸡,当然是烤火要紧。
可是想一想这人遇见刺客,第一反应是先下来告知他,就又不忍心说什么了。
哎,算了吧。这人迂腐是迂腐了点,毕竟仁至义尽。
钻木取火他自己一个人也不是做不了,虽然很多年没有干过农活了,毕竟以前的记忆还在。
楚雨江放平了心态,只当许连墨是个误入乡下的大少爷,因此完全不指望他来帮忙。
谁料,他心理建设都做好了,许连墨却走了回来,主动上前道:“我来帮忙捅一下火?”
楚雨江忍俊不禁:“许公子不嫌这活儿肮脏啦?”
“并、并不肮脏。”许连墨稍微有点磕绊,依然鼓足勇气说,“我只是怕毁人劳动,所以、所以先想着付足钱。”
楚雨江一愣,转头朝着角落看过去,原先堆柴的地方放了一个整整齐齐的小包裹。看形状,应该是一堆碎银。
有这碎银买一车的柴都够了。
“你……哎,真是。”楚雨江忍不住笑开了。
许连墨窘迫地站在旁边,他接过烧火棍,试着往火里捣了几下,可毕竟从来没做过这活儿,一捅就捅歪了,粗柴火压住了火星。
火苗闪烁了几下,眼看要灭,楚雨江连忙抢上前去,挽救几下,那烧火棍在他手里娴熟无比,很快,火又亮了起来。
许连墨站在旁边,火苗明明灭灭映在他脸上,整张脸都红透了。
楚雨江忙着弄那火,脸上都被熏出了几分煤黑。转头一看,却见许连墨红着一张脸站在那里,手脚都不知道怎么安放,忍不住大笑起来。
他直起身子,顺手想拍拍许连墨的肩膀,又想起来他好像不喜人触碰。
于是手落了下去,只是拍了拍他那袍子上沾着的炭灰:“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啊,少爷。”
许连墨原本还有几分窘迫,听着楚雨江大大方方调侃出来,却没有一点嘲笑的意思,便也放松了:“惭愧,惭愧。我于此道确实不大了解。”
“没事,好在我是个粗人。”楚雨江感叹了一声,手上动作不停,火就渐渐地亮了起来。
柴禾越烧越旺,火堆被拨的十分明亮,一阵阵暖意扑过来,两个人不由自主地靠近了火堆。
楚雨江把湿透了的外衣脱下,拧了拧,用一根树枝子挑着坐在火边,等它晾干。
火光明明灭灭,他精赤着上身,感受着汹涌而来的暖意,舒服得闭上了眼睛。
……他自己倒是舒坦了,却没想到这对于许连墨是个多大的冲击。
被火光烤成蜜色的肌肉一直在眼睛底下晃来晃去,晃得许连墨好不自在。于是他没有把袍子脱下来,反而整了整领口。
一身湿透的袍子依旧被他穿的一丝不苟,甚至更一丝不苟了。
没人说话,山洞里只有柴禾噼噼啪啪的响声,气氛忽然就变得有点尴尬。
楚雨江并不是内向的人,否则也不可能在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官场上混到高位。
他低头琢磨着,正准备没话找话,一抬头发现许连墨还穿着他那一身湿透的袍子!
楚雨江震惊了。他甚至连委婉都顾不上了,就这么直愣愣的地问了出来:“你不难受吗?”
衣服都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了,这人居然还把腰带领口系的一丝不苟!
许连墨垂眸,看了一眼被尘土染脏的腰带,又谨慎地抬起眼睛,看了一眼楚雨江……马上收回了目光。
他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点,平静地说:“不难受。君子慎独,当正衣冠。”
楚雨江张大了嘴巴,他后知后觉地低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这身装束……确实有点不雅。
其实光膀子在田间地头很常见,可不知道为什么,许连墨端端正正地往这里一坐,无端就让人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不不不,”楚雨江有点匪夷所思,“都是大男人,光个膀子怎么了!折腾半天你小命都差点没了,居然还考虑这破衣服!”
楚雨江的世界观遭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他一面说着,一面在脑子里飞快地反省自己。
他在朝廷里见过的读书人也不少,也没见哪一个正经古板成许连墨这样啊?!
……不。等等,是有的。
楚雨江恍然,那些资历深厚的簪缨世家都是这个作派,一个个这不行那不许,圣人言圣人语的。
只不过朝廷上,楚雨江代表的恰恰是寒门。两拨人斗的水火不容,他压根鸟都不鸟那些世家的做派,嘲笑他们是迂腐顽固。
今天可是让他见着了一个活的“小顽固”,长得这么年轻,却已经深受其害!
楚雨江的嘴巴张开又闭上,无限循环了好半天,心里充满了对美人的惋惜:“许兄,不是我说,你这也活得太憋屈了吧。”
“憋屈?”许连墨有点不能理解,“你刚才还说我十指不沾阳春水。有什么憋屈的。”
“呃……就是,”楚雨江哼哧哼哧,“什么都不能干,不觉得难受吗?”
许连墨被逗笑了:“我有什么不能干的?有武功傍身,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
楚雨江循循善诱:“对啊,你想想,你身手高强,还有文采,一剑光寒十四州,哪里都能去……”
“可是连衣服脱不脱都要犹豫半天,这不是很憋屈吗?”
许连墨哑然失笑,摇了摇头:“你这分明是强盗逻辑。我不脱衣服,不为任何教条,不过为自己行走体面罢了。”
“这里没人管你体面不体面啊……”楚雨江几乎要仰天长啸。
许连墨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揉了揉眉心:“也许是我迂腐了吧。在下只是不太习惯。”
楚雨江胳膊往后一撑,像是很随意地感叹道:“天呐,你从小就这样吗?不拘束吗?”
楚大国师的试探虽迟但到。把话聊到这一步,他终于图穷匕见。
——你到底是不是世家出身呢?
平心而论,楚雨江也不想这么防防备备的,躲躲闪闪多没意思。然而,眼下他还没有完全逃离京城的监控,许连墨虽是好人,他也不能不防。
楚雨江紧紧的盯着他,无论许连墨是承认是否认是茫然,他心里都有了对应的答案。
然而许连墨的反应却不符合任何一种预期。
他像是微微有点出神,感叹道:“也许吧。也很久没有人这么要求过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