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雨江面无表情,听着身后的哀嚎和惨叫声,只在心里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燕乐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楚雨江看了她一眼,苦笑道:“还是你有办法。”
燕乐摇了摇头,坦率地说:“不至于,出了个主意而已。蝶妆女阵闻所未闻,我不是武林中人,无能为力。接下来的事,恐怕都要仰仗楚大哥了。”
楚雨江道:“我自然知道。”
他们之所以能够一路高歌所向披靡,归根究底,在于队伍里有楚雨江这样一个武林人士。凡人在武学面前,犹如薄纸对刀锋一样脆弱。
而蝶妆女阵恰恰是武林中的不传之秘,除了楚雨江,确实没有第二个人能对付了。
楚雨江闭眼,深深地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睁眼,转头对燕乐说:“那这座城便仰仗你了。”
燕乐微微一笑:“你只管放心。救出小弟是最要紧的事,旁的你都不用管,我还没废物到那个份上。”
楚雨江深深点了一点头,随即出门,召了百余人的心腹精兵,牵了匹快马,众人随即奔驰而去,很快就出了城,远远地看不见了。
……
蝶阵。
燕郡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还是没弄明白自己为什么被带来了这里。
玉佩被夺走的那一夜,他经历了人生中最绝望的时刻,看看远处鼾声震天的士兵,看看近处和他一样狼狈的小伙伴,他以为自己的死期马上就要到了。
日暮时分,终于有人过来打开了笼子,他们随即被一群士兵簇拥着鞭打着,一路赶到了这里。
然后,燕郡就傻眼了。
这里?
这不就是他昨天迷路的那座林子么?
四面哭声震天,燕郡的心却砰砰地狂跳起来,他不动声色地四处乱转起来。
昨天逃亡的时候太慌了,如今仔细一看,燕郡才发现这地方的风景居然很是不错。
明月古树,小溪孤岭。风吹过,树枝簌簌摇动,木叶冉冉飞舞。
燕郡越转,心头越是动摇。然而,昨天迷路的时候实在是太慌张了,就算他有心观察,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里又能看出什么细节呢?
他看来看去,满心里觉得这树林确实是很像昨天迷路的那一座,却又无法肯定。
他心里暗暗懊恼起来,要是昨天路过这里的时候,做了记号就好了。
同时,又有一点极其隐秘的窃喜涌上来。燕郡凭着自己不多的知识推断,能让自己昨天两手空空地跑到这里,这林子离城里应该不远。
那样的话,他就真有救了!
想到这里,燕郡不由得暗暗观察远处的那些士兵,盼着他们立刻离开,他好藏起来等待救援。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这群兵把他们赶到这里,随即就抽身了。看那模样,竟好似不愿意多待一刻。
燕郡心里又是一阵狂喜,自他出城以来,绝境又绝境,到了尽头,笔锋一转,却又变成了一个又一个惊喜!
燕郡心里头忍不住想,难道老天爷也知道他是皇子,在保佑他么?
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想起来姐姐和大哥。
燕乐和楚雨江的性格天差地别,并不怎么合拍,在鬼神方面的观点却完全一致——两个人都一点儿也不信神。
燕乐看的书多,解释的也就文雅一些,她说:“世间常理,人们只有求而不得的时候,才拜鬼神。然而你要是自己有了力量,有了才智,你就会明白,再强的人也总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帝王将相、英雄美人,难道就能事事如意吗?以此类推,鬼神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哪有什么力量是万般都好,却没有一点代价的?”
楚雨江没读过她那么多书,话也就很直白,甚至有些伤人:“什么狗屁的鬼神?这世上能保佑人的是力量,是财富,是权势,是才华。弱者才拜鬼神,强者都靠自己的能力找出路。”
燕郡这样回忆着,在心里头撇撇嘴,他一向是很是不服气哥哥姐姐说的话的。
私心里,他觉得姐姐和大哥都太有天资了,所以也太自傲了——他们好像都觉得自己身上那一点超出别人的地方了不起,一辈子就可以靠着这个安身立命。所以在他们眼里,凡是自己有能力的人都是强的,有再多毛病都可以原谅,而浑身上下什么能力也挑不出来的人,就不屑一顾。
没关系。燕郡在心里头想,聪明又怎么样呢?武力高强又怎么样呢?他们依旧心甘情愿地围在他身旁。
可见这一身帝王血脉、男子宗族,比世间的任何才华都尊贵多了。他投胎投的多好啊,竟生在了帝王家,就活该他比别人高贵。
他有时候被大哥大姐催赶功课,催得急了,多多少少表露出来这样的一点意思,楚雨江马上就皱起眉。
“你怎么想的?”楚雨江当时很严厉地说,“放着学本事的机会不要,觉得自己是个皇子,就能靠投胎吃一辈子荣华富贵吗?你看你姐姐,同样是生在天家,她何曾自傲过,何曾因为这个看不起别人!”
燕郡当时还没学会装乖讨喜,马上就犟着脖子反驳道:“那怎么一样?她是女的!”
“啪”一下,他结结实实挨了楚雨江一个巴掌。
楚雨江的语气是他从来没听过的暴怒:“所以呢,就因为你姐姐是女的,你你觉得她身上的才华浪费了,是不是?就因为其他人没投个好胎,你也觉得他们就天生该为你服务,是不是?”
难道不是吗?
我这样废物,你们还宠着我,如果不是为了我是个皇男,是为了什么?
燕郡心里在小声地吐槽,可是楚雨江的脸色太可怕了,他不敢点头。
他扭开着脖子,眼珠子滴溜溜的,想找一个能为自己说话的人。可是一回头,正好看见姐姐站在不远处,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圈红了一圈儿。
她的那副神态样子也很可怕,燕郡心里头一凉,不敢求她为自己说话了。
……许多许多年后,燕郡回想起来,才恍然惊觉,原来大姐的嫌隙产生的这样的早。早在那个不懂事的年纪,早在他说出了那一句话之后,姐姐的心里就已经有了一道无形的界限,将他不动声色地、远远地推出去。
她仍然相信这个人是她的亲弟弟。仍然教育他,保护他。但是她明白,在女性这一道绝望的处境上,他永远不可能为她说话了。
世间有一道叫做男女的鸿沟,一道鸿沟隔开了完全不同的命运。鸿沟那一头的人洋洋得意,巴不得一辈子捂起耳朵来,听不到另一头人的惨叫。燕乐知道,哪怕再体贴,再为她着想,在这道鸿沟面前,燕郡也是那种“捂起耳朵的人”。
后来在漫长的日子里,燕郡慢慢反应过来这一点,想要向她解释。可是成年之后,他做过的更过分的事情太多太多,渐渐地,连他自己都不好意思跑过去找她翻旧账了,怕她随口翻出一件旧事,自己就没法子解释。
……
就这样,不知道在小树林里躲了多久,“尊贵”的小皇子肚子打了个响,他饿了。
燕郡叹了口气,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他回想起以前的那一点点事情,仍然不认同楚雨江和燕乐说的话。
但他想大哥和大姐了。
城里头有乖巧的小书童,有暖融融的屋子和大床,饿了呼唤一声,就有人把糕点端上来,他可以百无聊赖地在床上躺一天,唯一需要发愁的就是怎么应付那一点点作业……
冷风抽过来,满身泥水的小皇子被拉回了现实,燕郡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简直想不通自己怎么想的,要自己跑出来吃这种苦?
燕郡在心里头暗暗地下决心,这一次被找回去,他再也不耍那狗脾气了,说写作业就写作业,反正有梅时帮忙……果然,长辈还是不应该忤逆的,离开了大哥大姐的后果,可比被臭揍一顿严重多了。
这样想着,他眼前就忽然有风捎过,再一抬头时,眼前竟然有一个极其貌美的女郎。
燕郡以为自己眼睛花了,惊疑不定。然而再揉揉眼睛,女郎仍然在那站着,笑意盈盈,香味扑鼻,身边还有蝴蝶飞舞,闪烁着艳丽的荧光。
他不由自主地说:“你是谁?我大哥派你来的?”
女郎对他弯下腰来,笑吟吟地摸了一下他的头发,答非所问道:“还是个小孩呢?细皮嫩肉的,家里娇养的吧?”
燕郡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陌生的野地里,面对着一个陌生的大人,立刻后退一步,惊慌道:“你是谁!我要不客气了!”
女郎面对着他,微笑道:“小孩子,害怕什么呢?我是你大哥派来的,如何呢?是不是要高兴的傻了?”
燕郡简直一下子就松了一口气。差点把他整个人都松垮了。他简直是下意识地端起了架子,满不在乎道:“哪里有!……你既然来都来了,为何不带吃的?本皇……本公子要被饿扁了。”
那女郎用奇异的眼光看着他,娇笑道:“滑天下之大稽也,果然老天公平,看着这富贵好命人家的孩子,一个个的都被宠傻了。”
她这一段话虽然说的莫名其妙,却能听出来不是什么好话,燕郡倒霉了整整两天,也警觉起来,皱眉头道:“你要做什么?你是谁?你说不清楚,我可不跟你走。”
那女郎眼珠转一转,微笑道:“你还看不懂吗,小侄儿?我是你大哥的相好,他特约我在这里来接你的。”
相好?大哥何时认识过这样一个貌美的女郎?燕郡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怒道:“我大哥正青春年少,未有婚配!你这歹人,瞎说什么,莫不是要劫掠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