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郡就这么一闪身跑了,而在他身后,烧火棍上面还没灭干净的火星一闪一闪,火舌渐渐地舔了起来。
这天晚上楚雨江打坐到半夜,静心口诀念了一遍又一遍,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他皱起眉头来,冥冥中好像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楚雨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走了两步,又烦躁地坐下。坐不多时,又站起身来,在窗口望望,在门口望望。
他就这么来来回回地走了半个时辰,惟妙惟肖地表演了一出何为“坐立不安”。
直到远方渐渐有薄烟腾起。
楚雨江一开始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他作为习武之人,五感比寻常人敏感得多,时常能捕捉出一些其他人捕捉不到的风吹草动。
当然,这落在其他人眼里就只有两种情况,“大人神机妙算”和“大人又发神经了”。
显然,在其他人眼里,今天晚上的情况就属于后者。
外头守门的侍卫睡得正香,楚雨江忽然打开门,一下把他拍醒,吩咐道:“叫人去城东头看看去,是否有着火。”
侍卫迷惑地抬起头,看看东边的天空,安宁平静,月色笼山;再看看面前楚雨江一本正经的表情,他摇了摇头,以为楚大人疯了。
侍卫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楚雨江皱起眉头,在窗边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
不是错觉。
天空中若隐若现的黑影越来越大,楚雨江抽动鼻子,闻到了一点极淡极淡的烟味。
——“着火了!”
撕心裂肺的呼唤四起,撕开了平静的夜晚,滚滚浓烟终于腾起,不一会儿又消了下去。
一会儿就有人来回禀:“楚大人,火已灭了。大人神机妙算,附近的人撤的早,未有受伤,已着人安顿。”
楚雨江舒了一口气,不宁的心神终于慢慢安顿下来。
门却忽然被推开了。
燕乐脸色煞白,眼神定定,楚雨江从没见过她这般的模样,不由得大惊。
她甚至连礼数都顾不得了,疾走两步,开口就是:“燕郡不见了。”
楚雨江的动作猛然钉在了原地。
直到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回味过来,自己刚刚忘记了的、又极其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燕郡被关起来的屋子,就在东边。
……
燕郡其实并没有离开多远,他小时候是皇子,娇生惯养,逃难了两年以后楚雨江和燕乐割据一方,就地变成了军阀,他又变成了隐姓埋名的军阀小少爷。
若真算起来,这个有些废物的“小少爷”,满打满算也只吃了两三年的苦。
他还太年轻,少年人的胳膊像一梱细柳枝,那么白,那么脆弱。路过的士兵用力一掰,他就满头冷汗地瘫在地上,失去了战斗力。
这士兵本来只是在这里守个门,万万没想到有个毛头小子忽然跑出来。将他揍了一顿,发现这个人实在不耐揍,细皮嫩肉的,好像个小少爷。
难道这小孩子家里有钱?
士兵满不在乎的眼睛眯了起来,脸上的肉拧起来,露出了豺狼虎豹的神色。
楚雨江和燕乐都不是爱享受的人,楚雨江风餐露宿就不必说了,燕乐到现在还穿粗布,全身上下连首饰都没一个,全然不像个皇女。
燕郡被上头的大哥大姐压着,更不敢出格,于是身上的衣服也只是最简单的土粗布,没有暗纹,没有锦绣,连一个青玉的佩环都只是为了区别开主子的身份,并不真的值钱。
燕郡偶尔会抱怨大哥大姐,嫌自己打扮的还不如土地主家的儿子。而此刻,他被按在地上,任由那士兵粗大的手乱摸,心里却无比的希望自己穿的再破些,再旧些,巴不得破成个乞丐才好。
这一身看不出身份的朴素衣服到底救了他的命,士兵摸了一通,捡起佩环看了一眼,又丢在地上,冷笑道:“我呸!还当是什么少爷,原来是个想装阔的穷鬼!”
他抬起腿,在燕郡的屁股上重重地踢了一脚,将他踢倒在地上,看也不看那沾了一身泥的少年一眼,转身走了。
冷白的月色笼罩下来,燕郡全身都在哆嗦,好半天,才积攒出一把力气,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了。
他再没有一点犹豫,把离家出走的计划抛弃了,顺着原路往回跑去。城里头温暖的大床、安全的屋子,甚至屋外头时刻守着的侍卫都在他心里头浮起来,都是那么面目可亲。
这一场逃跑,这一顿揍,挨得他又是害怕又是后悔,完全想不起来自己哪来的勇气离家出走的。
……可惜,他的好运似乎是在被搜身的那一刻就用光了。
又或者说,这是命运对所有人狡黠的捉弄。
燕郡从小没有受过特殊训练,更没有冰雪聪明,只是一个经历丰富些的普通孩子——可悲他做出了离家出走这么有骨气的事情,到了此时却连一腔勇气都凑不出来了。
陌生的树林里到处弯弯绕绕,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时不常的有树枝绊他一下。燕郡一面狂奔,一面小腿肚子都在颤抖,没有直接把自己吓死在路上已经是万幸,更别提观察四周了。
于是乎,在树林里狂奔了一个时辰之后,燕郡终于发现自己光荣地迷路了。
四面八方都是颤动的树梢,黑黢黢的,风在林子间呼号咆哮。燕郡心跳声越来越大,咚咚咚,震得他什么都听不见。
他背后出了一身又一身冷汗,这一个晚上所遇到的事情实在太丰富太可怕,超越了小皇子那点儿狭窄心胸的想象。
他快被吓哭了。
与此同时。城里的楚雨江和燕乐也快要急疯了。
楚雨江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小皇子都这个年纪了,还能让自己客串一把“无能为力的大哥”:他虽说有以一当百之能,却只会武功,并不擅长寻人。
城里离不开人,一个燕郡丢了,已经足够心腹们方寸大乱,要是楚雨江也离开了,简直是天塌。
就算楚雨江心里头急得像是有一千只猫在挠,他也只能强逼着自己坐在案前,不动如山地发号施令,稳住所有人。
燕乐也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客串了一把“气急败坏的大姐”。这个弟弟虽然年龄是比她小一两岁,心智却不知道比她小了多少。燕乐稍微一冷静下来,就意识到了燕郡消失和城东头起火的关联。
让人一查,果然,火就是从燕郡那个屋子里漫出来的,很大概率就是这没轻没重的小子自己放的!
燕乐感觉自己脸上那张像是被钉死了一样、维持了很长时间的心平气和的面具都要被撕坏了。她一边恨不得把这家伙逮来抽筋剥骨,一边又止不住地焦心。
燕郡废物,贪玩,没轻没重,时常需要上头的大哥大姐帮他收拾烂摊子……可是只要这个根正苗红的小皇子还活着,他们就还有旗号。
燕郡在,他们就是“忠心耿耿保护小皇子的一群人”,也许未来还有一份从龙之功;燕郡死,他们就是“居心叵测谋害小皇子的反贼”,连燕乐自个儿都没法解释。
燕郡,燕郡……这个放了一把火把自己放消失的小皇子跑去哪儿了呢?
他是不是已经死了呢?
是不是在所有人不知道的地方,因为某一条小溪,某一片悬崖,甚至某一个大兵的不怀好意……她就再也见不到这个废物弟弟了呢?
在所有人忙得快要变成热锅上的蚂蚁的时候,燕郡本人却很凉。
透心凉。
燕郡一开始想的很美,自己跑出了这么远,就算今天晚上没人找他,至多到明天早上,他们就会发现自己的消失。
相处这么久,他早就分清了兄姐的脾气,这两个人都是嘴上不声不响、办事却极为稳妥的人,到时候就算再生他的气,也一定会先派人手来找他。
这样一来,他自己唯一要做的就是熬过这一夜,想办法出现在来找他的人面前,然后憋好一肚子委屈和哥哥姐姐撒撒娇就是了。
然而,轻狂的小皇子却忽略了,自家人会在外面派人手,别人也会。
燕郡在树林里兜兜转转地转了半天,没找出一条回家的路,倒是先惊动了附近的巡逻人。
燕郡一帮人大呼小叫地摁在地上,抬眼一看,心就沉甸甸地凉到了底。
不是自己人。
这群人每一个都带着大刀,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为首的那个人刀锋半出鞘,威胁地在燕郡脖子上比划了两下。
锋刃在月色下反射出来淡淡的冷光,一把刀足有燕郡半个脑袋宽,阴森的血气递到了他鼻子底下。
燕郡那紧绷了一个晚上的心弦受到了这样重大的打击,终于崩溃了,他嚎叫起来,抽抽噎噎地大叫:“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家里头有钱,我识字,你们把我送回去,还能拿赏金!不要杀我!!!!”
这几个人似乎是没想到天底下还有这么窝囊的贼人,相互一对视,都无语了。
那个不知道是首领还是小头目的人一挥手,扳过燕郡的脸仔细检查了一番,发现他衣着十分的朴素狼狈,身子骨却很单薄,一副细皮嫩肉的小白脸模样,一看就没吃过什么苦,确实不像是什么探子内奸。
他挥了挥手,对手下的人呼哨了一声,一群人架起燕郡,把他跌跌撞撞地半拖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