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不知,大燕朝对外戚干政管控的极严。皇子皇女结亲,一律不许配名门子女,找的都是出身低微、容貌姣好的民间人士。
换句话说,甭管皇妃还是驸马,都是没地位没钱、靠着皇室包养的花瓶。
这一政策实施的极为成功,大燕朝的皇帝长的越来越好看,外戚干政的事情也再没发生过。
白结风就是这样一个非常标准的、没人脉没靠山没钱的花瓶,民间俗称小白脸。
此人凭着一张脸愣是被玉颜公主看上了,从酒楼里端茶倒水的跑腿摇身一变,成了驸马。
楚雨江简直匪夷所思,这样的人哪里来的仇家?
人家要杀他图什么?
公主驸马也没什么实权啊!
要钱没钱,要权没权的,连公主养面首都无权干涉,杀了他能有什么好处?
大概是楚雨江脸上的表情太过惊骇,许连墨的声音都微微放柔了一些,他低声道:“我上山拜庙,正好遇见一群黑衣人扎营。”
楚雨江瞳孔骤然缩了一下,他想起来了,昨夜那片长龙一样的灯光!
那灯光连绵闪烁,漂亮至极,楚雨江一见就心生喜欢,以至于没有多想这灯的来头。
但如果这并不是哪家的寺庙在做法事……而是军队在安营扎寨呢?
许连墨的表情很是愧疚:“个中情况,恕在下一时不能直说。但,还请白兄千万不要上山,在下愿以性命担保。”
楚雨江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许连墨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楚雨江笑的喘不过气:“对不住……哈哈哈……”
“但是……我给你的名字是假的……哈哈哈……”
楚雨江觉得自己真是多年没有被逗得这么开心过了,直笑得整个身子都在抽抽。
对面的许连墨像是大受打击,陷入了迷之沉默。
楚雨江安慰地拍了拍这小迂腐的肩膀,见他受惊似地抖了一下,便又体贴地松开了手:“那个……重新介绍一下,我姓楚。不叫什么白结风,白结风只是个假名。”
许连墨的白袍子上被他拍出了一个分明的黑手印,茫然地抬起了头。
“那个……很感谢你提醒我……但是,确实不用啊。哈哈哈。”
“我不姓白,我姓楚……那个,我也不打算上山。我只是见这个亭子好看,想来睡一觉。”
许连墨默然不语,怔在原地。
楚雨江看着他如玉的半边侧脸,忍不住心生怜爱:这小迂腐为了一句话,特地巴巴地下山提醒他,结果却被人戏弄了一场,确实怪可怜的。
“既然如此,敢问兄台名姓。”过了良久,许连墨艰涩地说。
楚雨江坦荡道:“在下姓楚,字雨江。”
此前他行走皇宫大内,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众人只知有国师,只知国师武功高强、神鬼莫测,却不识其人。
除了皇帝和几个心腹学生,再没有人知道楚雨江的真实名姓,更别说把他的脸和传说中的国师对上号了。
以前,楚雨江一直很讨厌这一点,却不得不戴着面具行走各处。一朝离开了皇宫,才忽然发现,这样可真是方便。
他大可以真名实姓,坦坦荡荡,不必有任何顾忌。
许连墨点点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竟是在下多此一举了。”
他脸上露出了一点窘迫,殊不知落在楚雨江眼里,却又是另一番感受——这人明明被自己开涮了一顿,却依然保持着柔和客气,实在难得。
好涵养。楚雨江在心里感叹了一声,便道:“无论如何,楚某谢过这份心意。有缘再会。”
“有缘再会。”许连墨点点头,把袍子一敛,便要转身离开。
然而下一刻,周围的树枝一晃,几个人影跳了下来,腰间都别着明晃晃的刀剑!
许连墨反应不可谓不快,足尖一点,便要飘出亭外。然而楚雨江还在他身后,他犹疑了一瞬,转头似乎是在犹豫着要不要救楚雨江。
就是这一瞬,一张巨网当头罩了下来!
楚雨江就站在亭子的正中心,他手里没刀没剑,根本反应不及,和许连墨一起被扣在了网子里。
许连墨先是吃了一惊,接着立刻反应过来,开始疯狂撕扯这张网。
而对方显然人多势众、经验丰富,没一个人上来和他们对打,而是纷纷捡起了四面八方的线,开始扯那张网。
这边许连墨举刀乱劈去,奋力抵抗;另一边,楚雨江站在他身旁,却一动不动,像是要束手就擒。
因为他知道抵抗没用。
这是工造司特制的千缚网,别说一个许连墨、和一个连刀都没有的楚雨江了,就算把几头老虎扣在里头,老虎也只有收起爪牙乖乖就擒的份儿。
楚雨江对它熟悉的很,因为他带人去绑重刑犯的时候用的就是这东西。
这东西越挣越紧,只有一样东西能克它,与其乱蹦,还不如赶紧保存体力。
果不其然,许连墨轻轻嘶了一声,身上出现了血痕。他低头一看,看到了那绳子里头夹杂的细小刀片,终于不再动作。
那张网越收越紧,不一会儿,楚雨江和许连墨就紧紧地束在了一起,被绑成了麻花。
直到这时,才有人过来缴下了许连墨手里的刀。
一个珠圆玉润的大胖子从树背后缓缓现了形。楚雨江仔细打量着他的脸,确认自己没有在锦衣卫见过这号人。
那这就奇怪了——因为据楚雨江所知,工造司直属于锦衣卫。
千缚网这种乱七八糟的新奇玩意儿,都得递了状子上去,楚雨江本人批示了,再给皇帝过目一眼,下头的人才能使用。
如今楚雨江不在,是谁把此等神器放出来的?
那胖子也确实不认识楚雨江,他扫了一眼,直接忽略了这个看起来邋遢无比的汉子的存在。
他走到许连墨身边,端详道:“你就是白结风?”
许连墨:“……”
他像是被雷到了,低头不语。那些手下怎么能让老大冷场,纷纷很给面子地说:“就是他!”
“准没错的!”
“瞧那模样!哎呦,要不是个男的……”
胖子打量了半天,像是带着点仇恨似的,气哼哼地评价道,“狐媚子小白脸,怪不得当了驸马!都是勾引人的东西!”
楚雨江憋笑憋的抽筋。他心道,这你可说错了,许连墨长得比白结风本人还要好看……
许连墨发髻散乱,脸色青白,一头乌头披散下来,遮住了小半张脸,狼狈到如此地步,却并不显得丑,反而楚楚凄艳。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量平心静气地说:“不是我。你们找错人了。”
这话实在是真话,楚雨江知道。可惜没人听他的,四周一片哄笑。
胖子扬起手,在许连墨脸上捏了一把:“咋的,敢当不敢认?驸马不是你,还能是这死酒鬼?”
楚雨江真是无比感谢自己这副不修边幅的模样。
然而,胖子打了个手势,一圈人围了上来,竟是将他们连人带网抬了起来。
这态度可绝不是礼遇。一圈一圈的绳索捆在楚雨江身上,简直像是过年时准备要去献祭的猪羊。
大事不妙,楚雨江叫唤道:“哎哎!为什么我也绑,我就是个过路的!”
胖子回过头,看着他模样潦倒窘迫,语气倒是和缓了点:“兄弟,对不住喽。”
楚雨江的一颗心沉甸甸地沉到了底。
“事情要做就要做绝,”胖子怜悯地看了他一眼,“谁叫你和驸马一块儿呢,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许连墨的脸色白得像纸,然而胖子说完这句话,像是打定主意要不受干扰一样,立刻走到前面去了。
他连解释都没法子解释,他真的不是白结风,和那个被惦记着的倒霉驸马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烈日当空,从山腰望下去,隐约能看到河水在一层层树木下波澜起伏,闪着银亮色的光。
许连墨和楚雨江被人一圈圈地绑着抬着,像牲畜一样往山下运去。大概是已经绑了千缚网的缘故,倒是没人堵住他们的口鼻。
——身在深山老林,喊叫有什么用呢?
楚雨江眯起眼睛盯着那河水,忽然感觉绳子抽紧了一下。
他艰难地回过头,许连墨面色青白,像是要喘不过来气,却直勾勾地看着他。
“对不住。”他心里一软,安慰道,“要是没有我,你也许就能早下山了,不至于被牵扯进来。”
“不,这不怪你,你我都是无妄之灾。”许连墨声音极低,“我只是在想,为什么你不怕?”
哗啦哗啦,水声逐渐大了起来。楚雨江笑道:“大概是我贱命一条吧。”
胖子有意无意地回了一下头,楚雨江却像是压根没看到似的,低低地哼起了歌:
“黄巢不来你吃我,黄巢来了吃你我。”
“草民何惧黄巢来?贵贱共赴一口锅。”
胖子把头扭过来盯着他,河水的盈盈波光已经闪到了眼前,楚雨江却笑了起来:“哎,贱命一条,死之前还能有这么个大美人陪着,我值了。”
一只油腻的手隔着网在他身上拍了拍,是那个胖子。
他像是很感慨的样子:“兄弟好气魄!哎,可惜了。要不是在这里,老哥我高低拉你认个朋友。”
“现在认也不晚,是不是?”楚雨江转过脸去,艰难地挤出一点笑容:“死在这里我也认命啦,能不能把绳子松一松?刀片割着,怪难受的。”
胖子挥了挥手,楚雨江立刻感到身上的束缚松了一点。
网绳被高高举起,旋即松手,楚雨江闭着眼睛没吭声,顺从地砸进了冰凉的波涛中。
附近的飞鸟被惊起了一片,艳阳高照,树林里很快又是一片寂静。
胖子在河边站了足足有两炷香,看着那网再也没浮起来。他估摸着就算是天王老子也被淹死了,才安心地转过身:“走吧!”
“弟兄们,今夜吃烧鸡啊!”
黑衣人们像是从来没出现过似的,纷纷转身,一眨眼的功夫又消失在了密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