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偏偏上天弄人,就在他动这个念头的第二天,就收到了传书。
武林人传书,自有自的道具,用不着飞鸽。楚雨江打开匣子,里面放着一个完好的宫铃,宣告了一段师徒情的仓促终结。
收他进武林的师父姓楚,多年前是朝廷一个不大的县官。
战火烧了起来,旧的朝廷落幕,吃过朝廷粮的一些人却还记得恩情。
于是楚雨江的师父解散了宗门,将手底下几个有天资的徒弟托付出去,毅然决然地带着愿意捐躯的一部分徒弟奔赴了战场。
他不知道他手底下这个最有天赋、却是半路出家的徒弟去了哪里,好在一颗拳拳爱心仍在。
于是完好的宫铃底下,是师父自己的配剑,和几句简短的嘱托。
他半路相识的师父说,你是我门下天赋最高的弟子,本来要培养你做下一任掌门的……宗门已散,无可托付,我就在剑里封入了一段内力。不知你在何处,但有这剑傍身,至少至少自保。
那天,楚雨江对着一信、一剑、一铃枯坐了一个晚上。
他终于意识到,逃避是不可能的。
战火真正烧起来的时候,没有一片地方可以幸免,没有一片地方可以做他们无忧无虑的桃花源。
第二天他找到了燕乐:“你不是说可以安营扎寨吗?有没有具体点的主意?”
燕乐静静地看了他许久,然后问道:“你师门回不去了?现在打算背水一战,是吗?”
楚雨江:“……”
孩子,你的聪明要是能分一半在情商上该有多好。
少女冷静的眼神像是要把他剥穿,让那一点点私心和懦弱都无所遁形。
楚雨江垂头丧气地点了点头。
燕乐长舒了一口气,说:“我其实也只是有个大概的想法。”
相处了一段日子,楚雨江已经知道她在谦虚了,就算真的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她也会越说越完整,越说越上头,最终推出一个华丽又精彩的构思来。
于是楚雨江摆摆手:“别客气,你说吧,大不了边走边试嘛。”
燕乐注视着他的神情,确认他是真的想听点儿意见,不是客气。
于是她沉思了片刻,微笑道:“我曾听书上说,长久之兵,必有疲弊。眼下我们这么多人,拖家带口的一路逃亡,显然不是长久之计。”
“就算我们能熬得了,那些侍卫侍女什么的也不行。眼我们光靠从宫里卷出来的银子发薪水,时间长了,总有花光的那一天。”
这些问题,楚雨江当然也早就想过。他叹气道:“不用废这么多话来铺垫,你直说就行了。”
燕乐:“……行吧。我觉得我们应该找一块地驻扎下来,种点田什么的。”
楚雨江:“……”
他不可置信道:“什么?种田?你确定?”
后半句话他没说出来:这一群人都在宫里待久了,有哪个是会种田的?
燕乐微笑起来:“不需要真的去种田。只要有一块地,有点钱,能组织起附近的农户来就行了。”
楚雨江听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说找个地盘踞下来,圈地种粮,当个小军阀吧。”
燕乐欣欣然道:“不错,确实如此。”
楚雨江沉吟片刻,最后还是诚恳地说:“事已至此,我也不瞒你了,咱们这群人看起来不少,但都是散兵游勇,遇上仗要打都只有跑的份。你说要有块地,要组织些人,可我们哪有武力来保护这些呢。”
“谁说没有呢?”燕乐却反问道,“有众多侍卫,有从小习武长大的皇子,还有武林人士,这些不都是武力么?”
楚雨江又不是没有见过燕郡,自然知道这个“从小习武长大”里面有多少水分,忍不住失笑道:“这话别人听听就行了,你居然也真信?”
“当然得信。”燕乐却抬起头来,表情非常冷静:“如果我自己都不相信这些说法,又如何能让别人相信呢?”
楚雨江微微一愣。
燕乐接着又说:“楚大哥,你我都知道,咱们现在是什么情况。说一句丧家之犬也不过分。都到这种情况了,再没有点希望吊着,这些人是真的会跑的。”
她的语气笃定,眼神坚决。楚雨江听着那一个又一个理由,忽然意识到,这样的想法在她心里可能已经埋藏很久了。
这一点上她就和燕郡不一样。燕郡总是柔弱的,担心受怕的。他害怕发表意见,害怕被这么多人拿主意,害怕承担这么多人期待的责任。
但燕乐就相反,她从来不介意表达自己的意见,也不担心这些表达会带来什么后果。
这看起来只是很小的差别,楚雨江心里却知道,这两个孩子的心智差距,犹如天堑。
楚雨江看着她的眼神忍不住复杂起来。
他思索片刻,坦诚道:“试倒是可以试。但我先说好,我的武功还没有高到以一敌万的地步。如果有人打过来,咱们就真没辙了。”
燕乐却反问道:“如果有人打过来,那我们最差的结果是什么?”
“逃跑,所有积蓄付之一炬,可能还有性命危险。”
“这不就是我们现在的状态吗?”燕乐笑了。
楚雨江:“……”
他居然还真的没有办法反驳。而且,越想越心动。
就算驻扎失败了,最差的结果,不就是继续跑路吗?
相反,如果他们成功了,多多少少算个小军阀,吃饭首先就不成问题了,也不用再过担惊受怕的日子。
楚雨江叹道:“你是不是一直就等着这一天,等着说服我啊。”
燕乐一摊手:“你就说服没服吧。”
楚雨江忍不住笑了。
这个计划定下来,两个人并没有立刻声张,而是悄悄托人去弄了一份地图。
三日后。
“这里……这里。”楚雨江指着新弄到手的、破破旧旧的地图说:“离咱们最近的无主之地,就只有九巫山了。”
燕乐托着腮,借着树缝里漏下来的阳光影子看那地图,问道:“那里的风土人情如何?”
“风土人情据说淳朴。”楚雨江道,“不过,总是下雨。所以又有一个别名,叫天哭鬼泣之地。”
燕乐笑了:“下雨好啊,下雨粮食能丰收。”
楚雨江说:“你能这么想就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会嫌弃这地方穷呢。”
事实上,说是穷,都是高抬这地方了。那时的九巫山没有从龙之说,只是座名不见经传的土坷垃山,道路艰难,偏僻贫瘠。
燕乐说:“这有什么。不穷的话,就轮不到我们了。”
燕郡看看姐姐,又看看楚雨江,说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我好像听不懂。”
楚雨江:“……”
这个草台班子一样的会总共三个人,就有两个未成年,还有一个从头到尾都不在状态。
他生生叹了口气,燕乐则默契地无视了他,两个人把注意力转回到地图上,继续开这个草台班子一样的会。
燕郡感觉到自己被无视了,又有点不甘心。他在旁边旁听了一会儿,弄明白了一点:“你们想去九巫山?”
燕乐道:“不错。地方虽然穷,好在附近没什么大军阀,都是一些村户。粮食是管够的。”
楚雨江也说:“是的。而且从地形来看,这个地方易守难攻,九巫山就算是一道天堑了。”
燕郡无精打采地说:“那就去吧,有什么可商量的。”
他还不知道他们是在挑选一个驻扎地,还以为是像平时一样去找人讨些粮食。
楚雨江在心里叹口气,板起脸来:“我丑话说在前头,到地方了,咱们得和农户一样吃睡,至少得融入进当地人去。”
燕乐和燕郡都没什么反应。楚雨江只好把话说的更直白些:“以后你们得扎扎实实过一段苦日子了。”
燕乐扑哧笑了:“我一个冷宫里长大的公主,爹不疼娘不爱的,本来就不怕这个。”
燕郡面无表情:“好巧,我也是。”
楚雨江自己就是苦出身,当然更不怕这个。他便道:“都没意见的话,就这么定了。”
燕乐扬起小脸来:“我没意见。”
“没意见。”燕郡吐了吐舌头。
“我也没有。”楚雨江说,“那么咱们收拾收拾,把话传达下去,明天就动身吧。”
后来三个人回想起这段往事,惊觉这场扭转了他们命运的会议,居然是如此仓促。没有桌,没有茶,三人席地而坐,仅仅背靠着一棵大树。
楚雨江从树下站起来,感觉自己的背都被硌疼了,忍不住捶了捶腰:“我说,咱们以后能不能换个地方?这好歹也算个重要的决定了,万一被别人听到怎么办?”
“没事的。”燕乐安慰道,“所以他们听到了,也会以为咱们只是找地方换粮食。”
楚雨江:“……”
他郁闷地一挥手:“走吧走吧。”
这个消息当天就传达了下去,确实如他们所预料的那样,大部分人没什么反应。侍卫们的态度都是:哦,又要换个地方找粮食了。
第二天,这只打从京城出来就一直在逃亡的队伍变了方向,磕磕绊绊,向着笼罩在阴雨里的九巫山而去。
本应该淹没在历史里的尘埃宕开一笔,回转出了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锋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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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37章 回忆其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