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雨江笑道:“我一介草莽,生不在京城长不在京城的,谈什么回不回去呢?”
他这话文绉绉地转了几个圈,老车夫却还是一下子明白了过来。
“扑通”一声,这年迈的老人跪下了。
他哆嗦着嘴唇,却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大人要去哪儿呢?”
老车夫脸上的神情像是要哭出来似的。楚雨江忽然有点不敢去看,他别开脸去,低声说:“回我家去。”
……其实,他并没有所谓的家,那个能被称为“家乡”的地方,早在许多年前就被一把火烧尽了。
老车夫“啊”了一声,他沉默了半晌,愧疚地说:“我这老头子没用,陪不了大人您上路啦。”
他的腰弯的低低的,稀疏的白头发垂下去,楚雨江只看得到他那衰老头颅上参差不齐的发缝。
楚雨江心里说不出的酸涩,轻轻应了一声。
老车夫在原地深深地跪了许久,等他再抬起头来,楚雨江已经不见了。
牛车还原原本本地停在那里,只有牛头上挂着的一个酒葫芦不见了。
他呆呆地在原地站了会儿,摸了摸牛头,牵起老牛回城了。
一路上隐隐约约有马匹的嘶声,却没有一个锦衣卫来这里看一眼,没人想得到这个半截身子快入土的老人会是一个死士。
护城河边上人头攒动,拿着火把的锦衣卫到处在呼喝,城口关卡上拦了一堆要出城的人,哭号声震天。
京城已经全城戒严,从此刻起,连一只鸽子也飞不出城去,进城的人也都要被严密盘查。
可老车夫看也没有看那些把守严密的关卡一眼,他给牛添了草,牵到城门外头,连身上破旧的短打一起脱下来挂在牛身上。
到处都是呼喝的官兵、哭泣的小孩,还有四下乱窜的痞子,没人注意到一个上身精赤的老人缓缓地走向河去。
火把包围了漆黑的河道,水面上一朵巨大的波纹缓缓盛开。
一个死士的死亡,无声无息……恰如其分。
与此同时,远在城外的楚雨江却并不知道这些。
此刻,他拎着那个脏的看不出颜色的酒葫芦,哼着山野小调,正吊儿郎当地走在小路上。
天高地迥,一朝得了自由身,楚雨江心情松快极了。
城外的路并不好走,沾满泥泞,楚雨江一脚水一脚泥,连裤腿子都缠湿了。他就干脆脱下鞋来,拎着一双鞋赤脚在泥里头走。
京城脚下地势险要,没几户人家。远处乌黑的山脊起伏,像是隐埋在夜色里的巨兽。
楚雨江眯起眼睛,他一路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到一处能投宿的人家,只在那半山腰上有一处灯火。
灯火闪闪烁烁,微弱却漂亮,连绵地拉成了一条线,像是谁家的寺庙在做法事。
楚雨江无端觉得投缘——所有漂亮的东西他都觉得投缘——便决定了去那里碰一碰运气。
“去他的,在哪里投宿不是投宿呢。”楚雨江自言自语地说,“野庙就野庙,先睡一觉再说。”
这个决定却几乎耗光了他所有的时间。
望山跑死马,那山看着近,走起来却远。楚雨江走了一晚上,才到山脚下。
好在一路都有蛙声缠绵,泥土松软,走起来倒也不太难受。楚雨江一口一口地喝着酒,直走到黑夜尽头黎明升起,才看到了上山的台阶。
好在楚雨江心态放的够平,抬头一望,山上修了一座亭子,漂漂亮亮就在眼前。
投不了宿,到半山腰看一看日出也是极好的。
这样的念头一冒出来,楚雨江就感受到了说不出的新奇。在京城的时候,他从来都是三更灯火五更应酬,偶尔皇帝有事找他,还要半夜披衣服入宫。
什么是悠哉悠哉,什么是走到哪里算哪里,他以前从没有感受过。
他从来都是忙了一年又一年,忙到荼蘼花事了,忙到不知白雪纷飞。吃穿用度都有人替他打理,楚国师那金贵的衣袍就没有沾过皇宫和官邸以外的尘土,更别说染泥了。
如今他可算是闲了,竟能花一夜去悠悠地寻一座山,再花半天去爬那没用的台阶,就为了看一眼太阳升起。
做个闲人,也没什么不好啊。
可惜闲人楚雨江紧赶慢赶,还是慢了一些。他爬到半山腰亭子上的时候,最后一道曙光刚刚破晓。
日出没得看了,他又困倦又失望,决定在亭子里睡一会儿。
然而他屁股还没沾到木头,一道刀风忽然削了过来!
楚雨江当年是武学宗师出身,要不是这一层身份,他也不可能被派去保护小皇帝,做了那么多年的国师。
只是后来入了京,大家都披上了官服,穿金戴玉的,也就没人再愿意动不动亮刀子。
贵人都惜命,皇帝一道圣旨下来,楚雨江就顺从地收起了武功,再没有人知道他曾经一剑笑傲十四州。
这些功夫在他身体里沉睡了那么多年,楚雨江原以为自己早忘了。然而这一刻,雪亮的刀锋递到眼前,他下意识地反手格挡、出招!
来人后退一步,轻轻嘶了一口气。楚雨江这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他盯着自己的手,胸口里一口热血飞速沸腾起来。
很多年了。
他以为自己早忘了。
然而——“月满中天”!
又是一记剑招过来,楚雨江不退不避,迎着那刀锋上去,胳膊却在半空中画了个圆弧,轻轻卸了力,反手就劈上了来人的肩膀。
对方竟然低低地说了一声“好”,楚雨江放声笑道:“你大爷在此,算你识相!”
“未必。”来人轻轻地说了一声,手上的功夫却没有一丝客气,刀光顺势一划,朝着楚雨江的后心窜过来。
这一招险之又险,楚雨江一个漂亮的低腰,险些把自己骨头拗断,堪堪避了过去,反手就向那刀柄一抓。
对方不以为意,手腕轻轻一弹,就要把楚雨江弹开。谁料那手在半空中变了个道,鬼魅一样抓向了他的面具!
来人大骇,强横的内力震了出来,就要把楚雨江逼退。
楚雨江一笑,手指一动,便把那副面具扣在了手心。与此同时,那人的刀尖也顶住了他的喉咙,二人一时间僵持住了。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对方拿住了他的命门,他看上去却比楚雨江还要慌。他连忙抬手,用袖子将半边脸捂得严严实实。
却听楚雨江叹了口气,轻声道:“许公子,何必躲躲藏藏呢?”
来人一下子僵住了。不,不仅是僵住,简直是碎掉了。
他手中的剑当啷一声落地,过了许久许久,对方终于放下了袖子,侧过头。
半边白瓷一样秀丽的脸露了出来,许连墨轻声道:“你是如何得知。”
饶是不久前就已经在客栈见过一面,再看到这张姣若好女的脸,楚雨江的心还是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心里甚至升起了几分不合时宜的感叹,这样的美人怎么偏偏生作了一个男儿身……
好在楚雨江毕竟做了多年的国师,表面功夫深厚。他只震撼了那么一瞬间,就平静下来,淡淡地说:“你怕我摘下面具,却不怕我夺刀。”
许连墨沉默了片刻道:“我们只见了一面。”
“别说昨天才见过,哪怕再隔上千百天,身手漂亮如许公子这般的,在下也只见过一个。”
楚雨江这话说得完全是真心实意。他练过武功,也见过很多会武功的人,能达到这般水平的,总共只有三个。
许连墨算其中一个,剩下两个人早已变成了死人,不可能再出现在他面前。
许连墨站在原地,尴尬地揉了揉眉心。到这种地步,他依旧是一派从容柔和的书生气度,低低叹道:“看来我真是运气不佳。对不住。”
“好说好说。”楚雨江欣然说,“打也打过了,酒也喝过了,不知道在下有没有资格打听一句,许公子来此意欲何为?”
说直白点,你是来干嘛的?
许连墨在原地沉默了很久,面露难色。
楚雨江的心在这份沉默里一点点凉了下来,难道这人是专程来刺杀自己的?
却见许连墨诚恳地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若白公子对在下还有半分信任,就请不要上山。”
他一字一顿,说得极为郑重。楚雨江的第一反应是,我什么时候姓白了?
过了几秒钟,他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哦,那个时候许连墨问他名姓,他随口扯了一个假名。
其实也不完全算是假名,白结风在京城里确有其人,和他算是酒肉朋友,身份是玉颜公主的驸马。
只不过和楚雨江本人没有一点儿联系罢了。
随口扯的假名却被人这样珍重地记住,一时间,楚雨江简直是说不出的尴尬。
“哦、哦。那好……哈哈哈。”他胡乱地说了几句,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打着哈哈就要离开。
许连墨却忽然回过头来:“你都不问问我为什么?”
楚雨江愣了一下:“这……这还要什么理由啊。你也不像是专程来骗我的样子啊。”
他嘴上说的好听,心里却在无声地咆哮着——上什么山,老子本来就只是想来看个日出睡个觉,半路被你搅黄了啊!
他看起来像是这么吃饱了撑得慌去爬山的人吗?
……等等。他现在好像确实很闲。
那好吧那也不能怪人家误解了他……
许连墨却不知道楚雨江这丰富多彩的心理活动,这人在山风里直直地站了一会儿,忽然回过头来,沉声道:“对不住。”
“……啊?”
“在下……方才多有隐瞒。”许连墨像是有些难以启齿,又非常严肃,“有人要杀你。”
“啊?”
楚雨江第一反应是没毛病啊我知道有人在追杀我,第二反应是卧槽!老子现在的身份是白结风!
有人要追杀白结风?
这小白脸还能有什么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