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信你。但是,死人是说不了谎的。人间黄泉路,地上送葬花,阿乐,你也见过。”
燕乐终于苦笑了一下。
“无论我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是么。”
皇帝道:“大概吧。我也不知道事到如今还该不该信你了。”
燕乐抿了抿嘴,深深地低下了头。
皇帝没有看她,用力揉了揉眉心:“你也知道,当今天下,见过这东西的人,就剩你、我还有国师了。”
梅时一脸莫名其妙,而许连墨则是若有所思。
皇帝叹了口气,挥挥手说:“你们都下去吧。”
所有人陆陆续续地退出了殿中,只有楚雨江还跪在原地。
他知道这么做的风险很大。就算不被皇帝认出来,也是个不敬之罪。
但是,看到燕乐的表情的那一刻,他忽然就不想走了。
他们三个人一块长大,他看着这个小姑娘哭,看着这个小姑娘笑,几乎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妹。
甚至刚开始燕乐和燕郡的关系并不是那么好,他费了千辛万苦,才让两个人变成了和睦相处的姐弟。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一切都结束了。尘埃都落定了。有人说他功高盖主,于是连他也走了。偌大的皇城就剩下燕乐曾经和皇帝相依为命。
而今天,燕乐站在龙椅的对面,面无表情,态度倔强。
什么时候,连她也不再和皇帝说真心话了?
不应该这样。至少,不应该是她啊。
他至少得搞清这是怎么回事。
“大不了治我个罪,再跑一次呗。”楚雨江心一横,悄悄挪到了柱子后面躲藏起来。
横竖都是通缉犯了,还差这一项罪名吗?
人都希望安安稳稳地活着。但是,总有那么一些事情,要比“安安稳稳”更重要。
好在,殿上的两个人情绪激动,似乎都没有太注意到他。
皇帝继续对燕乐说:“阿乐,铁证如山,你还是什么都不打算对我说吗?”
半晌,燕乐忽然跪了下来。
两行眼泪从她的脸颊滑了下来。她一弯腰,头重重触到了地面:“阿乐一时糊涂。”
皇帝深深地闭上了眼睛。
好半天,他才说:“朕自认没有亏待过你。你想要什么,有什么不能说呢,为什么要动手去杀你妹妹的驸马?”
燕乐却只是面无表情地说:“西北来信,要我们送一个公主去和亲,皇弟也知道吧。”
皇帝气极反笑:“朕当然不会送你……”
“你”字还没说完,他就卡住了。
而燕乐也淡淡地说:“当初,在蝶阵里,你也是这么对我说的。”
皇帝半晌没有说话。好半天,他才说:“阿乐,朕知道当初的事情是朕对不起你。但是,一码归一码……”
燕乐笑起来,泪水从她的脸颊上不住地往下流:“是吗,一码归一码?当初你是怎么和我保证的,如果一切都能一码归一码的话,你为什么不下来,把皇位给我?”
楚雨江脸上面无表情,心里倒抽一口凉气。
这句话……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人说过相似的话。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时,面容很是疲惫:“阿乐,别闹。”
燕乐却冷笑道:“你看,皇弟,连你也觉得我在闹。”
“那不然呢?”皇帝揉了揉眉头,他反问道,“把你抓起来,判个罪,关在大牢里?”
燕乐没有说话。皇帝加重语气道:“阿乐。朕在世上,就只有你这一个亲人了。只要你开心,朕愿意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燕乐笑了:“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楚大哥呢,你是怎么对他的?当初你也对他承诺过,你做到了吗?”
皇帝忽然不说话了。
柱子后面,楚雨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次听到这个熟悉的称呼,他心里弥漫上一阵绞痛。
好半天,皇帝才艰难地说:“不管你信或者不信,我真没把他怎么样。是他自己走了。”
“走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走了。那天朕把他……朕和他吵了一架,他就走了。更名换姓,哪里都搜不到他的下落。想来,是用了易容术,离开京城了。”
“……”沉默了一会儿,燕乐苦笑道:“果然。你真是这样。对谁都薄情。”
这一句话却像是引炸了皇帝,他挠了挠头皮,烦躁地反问:“我薄情?阿乐,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们都要这样说我?雨江走了,连你也要这样说我?我到底哪里做的不好?”
燕乐没有说话。
皇帝脸上血气上涌,他反问道:“封号,财产,田地,我没有给你吗?你连私兵都在府中养了五千,朕何曾过问过一句!你说你不要出嫁,要男人服侍你,朕甚至私下里选了几百面首!”
燕乐叹了口气:“但是阿郡。你知道我要的不是那些。”
“好。好。好。”皇帝一连说了三个“好”字,他冷笑道:“你们都是这样。雨江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我哪里做错了!我究竟做了什么,你们要这样对我!”皇帝质问道,“我给雨江封侯拜相,我给你权势财产,我自认没有对不起过你们任何一个人。”
“可是你们!你们永远对着我摇头叹气!好像我无论做什么,无论给多少,你们都不想要,你们都不喜欢,你们从始至终——从始至终!都看不上我!”
“普天之下!古往今来!还有哪一个皇帝能容忍养私兵的姐妹!能容忍功高盖主的臣子!可是朕都忍了!你们想要什么,和朕说,朕何曾为难过你们!朕做到这个份上了,还不够吗!”
燕乐一声不吭地站在皇帝的对面,直到皇帝把话都说完,平静下来,才重新开口。
她淡淡地说:“可是陛下,你有没有想过,当你用君臣自称的那一刻,我们的关系就已经不一样了。”
“……”皇帝恼怒道:“哪里不一样?朕又不是小气的人,朕依旧什么都愿意和你们分享,是你们莫名其妙地疏远我!”
“一样?”燕乐低低地冷笑了一下:“既然都一样,你怎么不退位,把皇位给楚大哥?”
皇帝怔住了。
“燕郡。”燕乐连名带姓叫他,“既然关系都一样,不如你下来,让他当皇帝?以他的人品,我相信也会对你好的。”
“这。这。”皇帝喃喃道,“你为什么总拿皇位说事。”
“那就不说皇位。”燕乐冷冷地说,“既然都一样,那以后见面的时候,你从龙椅上下来,让他站着。你跪他,怎么样?”
“……你是不是疯了!”
“你看。你说一模一样,可真要让你交换,你又不肯换了。”
这一次,皇帝沉默了许久许久。
过了好半天,他才说:“是不是我当了皇帝,拿了好处,就是欠你们所有人的?”
燕乐被气笑了:“怎么,你的意思是,你拿了好处,还要求我们对你感恩戴德?”
“……”皇帝愣住了,好半晌,他才说:“我从来不知道,你们是这样想我的。”
他艰难地说:“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是希望,我们三个人都能好好的。”
燕乐面无表情地站着,一言不发,像是灵魂已经出窍了,听不到对面人的任何话一样。
皇帝慢慢地低下了头:“我。我知道我是个草包。是个废物。我知道我是靠你们托举才有这一天的。可是、可是……”
“可是,你总希望证明自己没那么废。但你证明的方式,就是把帮过你的人一脚踢开。”燕乐面无表情地说。
“……姐姐。”皇帝低声说,“你说话还是这么……这么扎人。一点都没变。”
燕乐愣了一下,随即苦笑。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眼神忽然变得无比渺远,像是飘回了很久很久以前,某一个记忆中的时刻。
同时,藏在柱子后的楚雨江,也发出了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
确实是……一点都没变。
他们三个人里,燕乐说话最犀利,燕郡最窝囊。冰山对面瓜,刚开始两个人时常没有话说,聊不了两三句就要冷下来。
楚雨江作为唯一的大人,只好负起责任,夹在中间,双方都要哄。边哄边逗,时间长了,就养成了他爱说俏皮话的死德性。
楚雨江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笑。
虽然……那真的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燕乐长长地叹了一声,态度软和下来,终于不再讽刺皇帝:“好吧。这些我就不说了。说别的吧。楚大哥走了,你真没有找过他?”
皇帝道:“找过。但是没有结果。朕也不敢大张旗鼓,就只喊了他知根知底的几个学生去找。禁军也搜了,没他的音信。”
燕乐的嘴角像是有一丝笑意,转瞬即逝:“你啊。你信不信,就你这么个找法,他哪怕就在这大殿里,你也找不到?”
“为什么?”皇帝愕然道。
“他那些知根知底的学生,都多多少少知道你们的情况,是不?”
“是啊。”
“那近来你夺了他的纠察之权,又当众痛骂他,他们都知道,是不是?”
“……”皇帝很不服气地说,“雨江一时没有想开,吵几句架而已。朕、朕又没有说真的要赶走他!”
燕乐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可是,在旁人看来,这就是你看不下去他了,要逼他走啊。”
皇帝愣住了。好半天,他的脸上忽然划过一丝泪水。
他问道:“我逼的?”
燕乐说:“至少从表面看来,是这样的。”
“我、我只是说了几句话?”
“你是君,他是臣。他又没有家世背景,荣宠只是你一句话。你亲手把他的荣宠夺了,让他怎么在京城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