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行人缓缓地进了殿内,只听皇帝头也不抬地说:“梅爱卿,这就是你要给朕看的人?”
这个熟悉的声音出来的一瞬间,楚雨江就无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习武之人只要存心控制自己的身体反应,常人是绝对看不出来的。他不动声色地盯着皇帝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燕郡憔悴了不少。
他原本就不太健壮,现在更消瘦了,黑眼圈都熬了出来,整个人看上去病恹恹的。
“我的离开,对他影响还是很大的。”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楚雨江心里就五味杂陈。他垂下眼睛,不再去看龙椅上高坐着的那个人。
另一边,许连墨脸上也有着些微的惊讶。
本朝皇帝勤勤恳恳,问政事无巨细,名声一直不错。
但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没几个人能想得到皇帝本人这么年轻。
他很瘦,个头不高,看起来简直像个少年人。脸上颧骨高高挺立,眼下带着乌青,面无表情时,显得有些阴郁。
这个人,就是皇帝。
他披着一身宽大的龙袍,陷在龙椅里,却半点儿威严也撑不起来,只有说不出的病气和阴沉。
许连墨的心里不由自主地冒出了一个念头:万民朝见百官跪拜的,难道就是这样一个人?
就在这时,梅时转过头,对许连墨使了一个眼色,许连墨便跪在地上将他们的所见所闻大致说了一遍。
皇帝听完,点了点头:“有丁村的事情,朕知道了。”说着,他将头转向了楚雨江:“依你所说,我记得这个人当时也在场。”
楚雨江的心重重一跳。
“你来说说看,那刺客身手如何?”
居然还要他来说?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相处这么多年,他的声音燕郡绝对能听出来,他一开口,当场就会穿帮!
大殿里的几双眼睛一起了盯过来,楚雨江额上不动声色地冒出了几滴冷汗。
最后,楚雨江还是艰难地张嘴了:“草民确实有点印象……”
然而,才说了几个字,他就发现嗓子哑的厉害,完全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楚雨江先是一惊,接着又放松了下来,心道:肯定是梅时那颗药的功劳。
还在逃难路上的时候,梅时就是他们当中心最细的一个。如今时移世易,他已然摸不清这个旧学生的态度了,这一点事事都能考虑到的体贴倒是还没变。
楚雨江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却平静得什么也看不出来。
他添油加醋、生动形象地将那天的场景描述了一遍,重点强调了刺客是如何凶残、村子里是如何凄惨,皇帝在上面听得频频点头。
末了,皇帝说:“你说的很好。像朕认识的一个人。”
楚雨江的心高高地吊了起来。
然而下一刻,燕郡随意地挥了挥手:“赏。”
“……”
他果然什么也没有听出来……
皇帝问完这些,又不咸不淡地与梅时交谈了几句,最后说:“朕知道了。有丁村死者众多,实属恶劣,应当彻查。”
楚雨江的心先是高高悬起,又缓缓沉了下去。
皇帝的态度不能说不重视,但也不能说重视。至少他没有打算亲自去查。
按朝廷的流程,这件案子多半会作为重案要案归到刑部,一路查下去,最后查到那刺客的直接后台身上。
可楚雨江心知肚明,真正的凶手不是任何人,正是玉眉长公主。
能在刑部久待的人,哪个不是老狐狸精?按这样的流程查下去,聪明的官员一触到苗头,就会先给长公主本人递个风声。
查来查去,任何真相都不会查出来,反而方便了玉眉公主把真相再盖上一层布。
到时候这个案子走一遍流程,推一个替死鬼出来,草草完结。一旦结了案,以后再想翻案,难如登天。
楚雨江不动声色地垂下了眼睛。
来京城之前,他其实就对事情的结果有大概的预料。以皇族的权势,这件事八成不会有什么结果。
但是,哪怕让皇帝去找一下玉眉公主,哪怕问两句话,也好啊。也不算完全没有用。
可事态的发展完全超乎了他的预料,百十条人命的大案,燕郡连过问都不肯亲自过问一下。
楚雨江微微皱起了眉头,燕郡这是怎么了?
就算他本人不在了,京城那千锤百炼的官僚系统可没垮,到底有什么事情,能把皇帝疲惫到这种地步?
另一边,梅时和皇帝交流完了案子的细节。
皇帝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他:“说起来,梅爱卿,听说你前两天遇刺了?”
梅时点点头,干巴巴地说:“臣下去以后多方查证,确实有伪装成百姓的刺客流窜入京,情况严峻,应当尽快控制事态。”
皇帝却叹气道:“朕问的又不是这个。你的伤势如何?”
梅时欠了欠身,诚恳道:“劳这两位小友相救,毫发未伤。”
“好。朕要多多赏你们二人,下去吧。”燕郡说着把头转向梅时,“梅爱卿,你留下,阿乐来了。”
几乎就是在皇帝话音落下的同时,殿外吱呀一声,一个身材高挑、气质熟悉的女子走了进来。
阿乐?
燕乐!
那一瞬间,楚雨江的脑子如闪电一般转过了千百个念头。
天赐良机,事不宜迟!
他脑子还没转完,身体先做出了选择,“咚”地一声用力跪到了地上!
“回禀皇上!”
他这一声大极了,简直像是在大叫,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草民还有一事未禀。”
那女子已经走到了殿中,也被他的动静吸引,笑意阑珊地看过来:“皇兄,你们在说什么?”
楚雨江的心悬了半天,到这一刻反而平静了下来。
就像许连墨说的一样,都打算状告公主了,谨小慎微又有什么用?
他面无表情,尽量不去看燕乐,语气平平地说:“草民方才一直不敢说,是因为,这案子的凶手,如今就在这大殿之内!”
“……”
梅时和皇帝都是瞠目结舌,燕乐也睁大了眼睛,接着笑了一下:“皇弟,他在说什么啊?胡言乱语的,快让他下去。”
皇帝却没接话,目光紧紧地盯着楚雨江。
楚雨江也坦然地回视回去,这一身易容天衣无缝,再加上完全变了个样子的声音,他不信燕郡能够看出来。
过了片刻,燕郡沉声说:“你可知,在大殿之上欺君,是什么后果。”
“草民知道。”楚雨江不卑不亢,声音更加洪亮了:“草民愿冒杀头的风险。”
皇帝没有说话。梅时也没有说话。大殿的空气像是被冻结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忽然转过头,对着梅时笑道:“梅爱卿,不是你吧?”
明眼人都知道皇帝这是在开玩笑。只是,作为一个玩笑也过于冷了,简直让人不想接茬。
梅时铁青着脸色:“当然不是。这人之前并未和我说过此事。”
楚雨江立刻高声说:“此事事关重大,草民只敢对皇上陈情!”
皇帝揉了揉眉头:“莫非你想状告你家主子?”
楚雨江:“……当然不是。”
皇帝的表情匪夷所思:“可是,这大殿里的就只有朕,梅爱卿,还有你们二人……”
话没说完,他沉默了。
不光是他,殿里的所有人也沉默了。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是的,除了奴仆下人以外,这殿里的确还有第五个人。
而这第五个人,是刚刚进来的!
没人说话。皇帝抬起眼睛,慢慢地看向了不远处的那个人。
燕乐不知在旁边看了他们多久,此刻微笑道:“哦?依你的意思,我是那个杀人狂魔了?”
皇帝呵斥道:“大胆刁民!你可知道,这是朕的皇姐!”
话是这么说,他却没有把目光从燕乐身上移开。
楚雨江铿锵有力,再拜道:“人自然不是殿下杀的,但幕后主使,却是玉眉长公主殿下无疑!”
燕乐脸上的微笑像是被冻住了,梅时面无表情,皇帝又惊又疑,楚雨江的心则悬到了嗓子眼。
就在这时,许连墨忽然上前一步。
他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样东西:“陛下请看,这是草民从有丁村拿回来的东西。”
皇帝一抬眼,下一刻,他忽然不说话了。
燕乐脸上的表情依然是看不出一丝破绽的镇定,脸色却隐隐发白。
楚雨江看着她的表情,在心里叹了口气,温和地想:“阿乐,你输的不冤。”
连他也没有想到许连墨会随身带着这东西。而且,如此沉得住气,直到最后一刻才拿出来!
皇帝在看到那东西的一瞬间,表情也变了。须臾,他道:“拿上来我看看。”
许连墨用一方帕子托着,小心翼翼地呈了上去。
那是一簇一簇的紫色小花,薄如蝉翼,保存完好,被人连根拔起来制成了干花。
皇帝伸出手,动作极轻地在上面摸了一把,眼神晦暗。
梅时也凑了过来,看了一会儿,他评价道:“臣只能看出这物上面沾过血。其他的,不知道。”
“……你确实不知道。”皇帝沉声说,“朕也只是在机缘巧合下见过一次。”
说着,他抬起头,盯住许连墨:“这东西造不了假。你是何处见到它的?”
许连墨行了一礼,平静道:“在驸马的尸体上。”
皇帝半晌没有说话。
好半天,他转过头看着燕乐,语气不喜不怒:“阿乐,朕想你应该给出一个解释。”
燕乐一言不发地在殿上站着,忽然叹了口气,答非所问道:“皇弟,你宁可信一个反咬一口的陌生人,也不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