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雨江原本打了一肚子草稿,就准备他一问就好好瞎说一通,谁料得到了这么个回答。
他愣了半晌,忍不住笑了:“哎,你这个人呀。”
许连墨翻过一页书,淡淡地说:“我怎么了。”
“说不明白。”楚雨江一手托着腮,打量着他:“你。有时候心很硬,有时候又会心软。有时候古板的要死,可有时候……又不怎么在乎一般人的看法。”
许连墨微微一愣,像是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个评价,道:“为何这么说。”
楚雨江想了想,又道:“也不为何。只是觉得你这样的人很少见罢了。”
许连墨看了他一眼:“你也很少见。”
楚雨江听出了他这话的意思,嘴角就忍不住翘起来,道:“有吗?”
“有的吧。”
两个人相视一笑,烛火在桌子上发出“噼啪”的一响。
楚雨江说不下去了,歪倒在床上:“哎。我好累。今天装成那什么保镖站了一天,明天还得去见皇帝。啧,又得在硬地板上站一天。”
许连墨说:“为何是一天。”
楚雨江忍不住笑了,想到这人大概是真的从来没面过圣:“哎,你想啊。皇帝有早朝,你要从早朝就开始等待召见。你要一直等着吧?皇帝什么时候叫你了,你才能进去,自然也没有等着等着就走开的道理。”
“然后呢,什么时候叫你就看皇帝的心情了,心情不好呢,你也许等召见就等一天。就算进去了,先在外殿候半天,好不容易进了内殿,跪在下面听皇帝问你两句话,啥也看不到,就又回去。折腾半天回到住处,换了衣服,这个时候才能吃上饭。”
许连墨听完,没对这套流程做什么评价,只是道:“你似乎对进宫很熟。”
“我……”楚雨江险些咬到舌头,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得意忘形了,一个普通的破落汉子怎么会对进宫了如指掌?
可怕的是,他刚刚真的什么都没有多想,只是自然而然地觉得有趣,想对许连墨多说。
想到这一节,楚雨江在床上瘫了一会儿,忽然答非所问道:“许连墨,你上辈子是不是狐狸精转世的啊?”
他这一句稀奇古怪,没头没脑,许连墨被他问得怔住了。
楚雨江却越说越认真,甚至扳着手指头算了起来:“据说精怪转生的人,不懂人间的规矩,但是生的貌美,能够惑人心智……”
许连墨听他越说越离谱了,忍不住出言打断道:“我是人。有父母。家谱上有名有姓。”
楚雨江抬起头,看着他的眉眼,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忍不住笑了:“我知道,我逗你呢。哎,你这个人。说什么都信,也太好逗了。”
许连墨:“……”
他一脸无言地看着楚雨江,做了一个“请滚”的手势。
楚雨江不滚,并且堂而皇之地抱走了枕头和被子:“哎呀,我的腿好酸哪……站了一天,我得躺躺……”
许连墨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没再管他,专注地看书。
室内一点灯火如豆,许连墨半侧着脸,专心致志地盯着书,脸被那一点暖光映的眉目如画。
楚雨江瘫在床上,盯着他发呆,慢慢用目光描他那好看的眉睫。
打打闹闹时倒是不觉得什么,忽然一静下来,他心里说不出的乱。
许连墨是个特别的人,他从出生到现在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楚雨江对自己有自知之明,他幼时离乱,少年坎坷,青年又以极快的速度平步青云,见过了世间百态,可谓是阅人无数。
但现在的情况,却是他从未遇到的,也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楚雨江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一件事:再这么相处下去,他迟早会有一天把自己的马甲都抖搂出来,把自己曝得一点秘密都不剩。
可是并没有人逼他这么说,楚雨江发了一会儿呆,终于意识到,是他自己想说。
是那种平静的、安宁的,想和身边这个人随便说说话的**。
他不知道这个**叫什么名字。
第二天早上,楚雨江难得没有再嘴贱。
许连墨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楚雨江脸上顶着两个乌黑的大眼圈,幽怨道:“看什么看,不许人家失眠吗?”
许连墨:“你……为何失眠。”
楚雨江看了他一眼,心里没好气地想:“因为你。”
嘴上却道:“哎呀,马上就要见到皇上了呢,人家好怕怕呢。”
许连墨:“……”
熟悉的嘴贱味道又回来了,他一阵无言。沉默了片刻,还是说:“你脸色不好,不如先休息休息。”
自然不太好。楚雨江这副神态,配上那易容的妆,看上去病恹恹的,好像是个在家里腌坏了的病秧子。
但,楚雨江还是“身残志坚”道:“不,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去见皇帝!”
“……”侍候的人听不下去了,婉言道:“公子,皇上不吃人。”
“啊哈哈哈哈,我就是用一下夸张这个比喻手法嘛,啊哈哈哈哈……”
……
虽然没有楚雨江说的“等一天”那么夸张,但他们见到皇帝时,也已经是晌午了。
金銮殿前的台阶长长,按照宫规,入殿之前要先搜身,任何可疑的东西都不能被带进去。
楚雨江百无聊赖地站在一边等待,一面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附近。
小小阔别,如今再看,紫禁城依然是这个紫禁城,宫里没有任何变化。
啊,不,还是有的——楚雨江目光微微一凝,以往他得皇帝宠信,出入宫内,对各个殿的人都十分熟悉。
但如今再看,这宫里的人竟然有不少变成了生面孔。
还没等楚雨江想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大太监就在旁边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几位,这边请。”
和他们一同上殿、为他们担保的人是梅时,他今天一身朝服,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一直在朝这边看。
楚雨江打量了这宫中多久,他就打量了楚雨江多久。
直到大太监发话,他才不冷不热地说:“上去吧。”
一路静默无声,大太监在最前面引路,许连墨和梅时走在前面,楚雨江走在最后。
转过一个角门,楚雨江还没来得及往前走,就见梅时忽然无声无息地倒退几步,一转身,扣上了角门。
身前是紧闭的门,身后是面容冷肃、紧盯着他的梅时,楚雨江并不慌张,微笑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梅时直截了当地说:“别装了,我知道是你。”
楚雨江表情没有变化一下,依旧保持着微笑:“是谁?”
“……”梅时竟是一时没有回答上来。
角门后传来几声惊呼,是那大太监的声音。
楚雨江知道梅时压根儿堵不了自己多久,笑得更放松了。
梅时眉头一皱,显然也没有想到其他人的反应这么快。他闷声闷气地说:“你那天踹他那一脚,我认出来了。天下再不会有第二个人会这样的功法。”
“是吗?”楚雨江歪了歪头:“可你有什么证据呢?”
梅时没有回答,角门后传来杂杂拉拉的脚步声,他说:“不要进宫。不要在这里多待。”
楚雨江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我进什么宫呢?在下只是个病汉子,对这高高的宫墙没什么兴趣,偏偏有人要抓我回来呐。”
梅时道:“我……”
他才说了一个字,角门就被人推开了。
许连墨直接拎住了他的领子,手掌还在微微颤抖。直到楚雨江叫了他一声,手才松开,终究是没有做出其他的动作。
一边的大太监急的拿手帕擦汗,梅时是朝中的新贵,他压根得罪不起。
梅时盯了他们一会儿,却率先松开了手:“怕他讲错话冲撞陛下,我叮嘱几句罢了。走吧。”
大太监擦着汗,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一迭声地:“好,好。”
许连墨没说话,楚雨江也没说话。梅时双手抱臂,一副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的表情。
几个人就在这诡异的氛围里来到了殿前。
隔着窗纱,隐约能看到里面瑞脑香的烟雾缭绕。楚雨江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都改变了。
一切都和之前不一样了。
这一次,他其实只离开了京城短短几天,可是再站到这里,一切的感觉都不同了。
从前的金銮殿内是从来不会点这种香的,因为楚雨江不喜。
满宫上下都知道国师在这香里待久了就会打喷嚏,皇帝为了表示对他的喜爱,带头做起,一宫都禁绝了这香。
而现在,短短几日,这香又点起来了,在金镶玉嵌的香炉里焚着,一室云山雾罩。
楚雨江盯着那烟雾缭绕的窗纱看了一会儿,转过头,碰上了许连墨的目光。
他安抚地对许连墨笑了笑,低下头,没再看那窗子。
他知道,这一切不是从几天前才开始变化的。
从很早很早开始,所有的事情就都不一样了。
没站了一会儿,就有人来宣梅时进殿。梅时依旧是那副冷冷淡淡的神色,整一整衣冠,从楚雨江身边擦过,平静地跨入了门槛。
楚雨江握紧了拳头,梅时刚刚擦身而过时递给了他一枚小小的药丸。
这是只有他们几个人才知道的方子,能够暂时化解他对这香的过敏。
他盯着那小小的红丸看了一会儿,往嘴里一塞,面无表情地跟着进了殿。
梅时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楚雨江搞不明白他目前在想什么,不过目前看来,他好像也不希望楚雨江暴露身份。
那就好办了。
楚雨江的嘴角不动声色地挑起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