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意识到客人身份不一般,想了想谨慎地答道:“一个长得特别美。一个倒是肮脏,像个流浪汉子。”
庄主听完,无语凝噎片刻,便挥了挥手:“下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楚雨江便见到了他想见的人。
说起来,这份关系还真不是一般人能搭上的——这家不大不小的隆兴钱庄,近年来开遍了名城大镇,庄主名叫钱同兴,是当年和楚雨江一块儿草莽出身的发小。
他见了楚雨江两眼,便泪眼朦胧,握住他的手使劲摇道:“大哥!几年没见,你怎么这么瘦了!还白成这样,我就说宫廷是那不见天日的去处!”
“……”楚雨江在一边弱弱举手:“有没有可能,你握错了人呢?”
“呃……”钱同兴立刻放开手,讪讪道:“开个玩笑嘛,开个玩笑。”
许连墨在一边揉了揉手腕,他突然被一个陌生的男子握住手称兄道弟,依旧没有失了风度,平静道:“二位若要叙旧,我就先行告退了。”
楚雨江立刻转过身来,拉住他的手:“别。别。今天拉你进城,就是想请你帮这个忙。”
“什么忙?”
这一次,总算是许连墨和钱同兴一起发问了。
楚雨江把有丁村发生的怪事和城里的流言都说了一遍,平静道:“我需要有人向皇帝递个话。”
钱同兴立马把身子往后一靠,离了八丈远:“兄弟,掉脑袋的忙咱不敢帮啊!除了这个,都好说!”
“那太好了。”楚雨江笑眯眯地伸手一指许连墨,“那我要你出钱为他置办一身最好的行头,将他体体面面地送去京城,打点好关系。”
钱同兴:“……”
行头和路费都算不得什么,难的是收买京城的关系。越是位高权重者,越要出血本。这一番下来,恐怕花销不少。
他忍不住头疼道:“兄弟,你可真是上来就坑我……”
“那你来告御状?”
推辞的话立马拐了个急转弯:“但兄弟的事儿,咱当然是说办就要办!办的漂漂亮亮的!”
许连墨闻言,倒是没有太多惊讶,也没有太多推辞,只是确认了一遍:“我来告御状?”
“不错。我也是最近才想明白,哪有什么妖魔鬼怪,归根到底都是人在作怪。”
“那是,那是,我兄弟可是那什么——武学宗师,什么妖魔鬼怪都能现行。”钱同兴吹捧了几句,挠头道:“可为啥一定要向皇帝告状啊?”
楚雨江笑了:“当然是因为,这件事的后台不一般的硬,非告到皇帝那里不可啊。”
“不是,什么后台硬到要找皇帝啊??”
楚雨江笑而不语。
许连墨却忽然开口了:“我想,是公主。”
楚雨江忍不住赞叹地看了他一眼。
这个人简直是冰雪聪明,明明他不太了解京城中事,却硬是凭着这一点蛛丝马迹猜想出来了。
两个人相视而笑,只有钱同兴一脸糊涂:“不是,公主要杀驸马???她疯了?有那么不想嫁人吗???”
楚雨江忍俊不禁:“你忘了,皇城中的公主,可不止一位啊。”
事实上,楚雨江也是最后听到那个民谣,才确定自己的猜想无误的。
事情的真相,他们其实一开始就遇到了:有人要杀白结风。
认识到这一点,有丁村的事情就太简单了:有人想要暗杀驸马,又不能让事情走露,于是打算把它做成一场意外事故。
一个驸马出城拜庙,却好端端地死了,谁信呢?
但如果,是当地的所有年轻男子,全部死于非命,这事听上去,就骇人多了。
本朝修炼武功者多,风气盛行,门派众多,大有民间武功高强的散修,一时心生邪念,也不是没有犯过大案。推到这些人头上,岂不美哉?
还有他们遇到的那个农妇。一见面,她就被楚雨江的外貌吓的精神错乱,他当时还好生郁闷了一番。
但如果,吓到她的,根本就不是那一张邋遢的脸呢?
——当时的楚雨江,穿着一身黑衣。
而就在前不久,楚雨江和许连墨刚刚在九巫山上被错认成驸马,被一群黑衣人投河。
如果这群黑衣人,也是导致有丁村男人死亡的罪魁祸首,那农妇那么恐惧,也就完全说得通了。
因为,那些男人根本不是被鬼怪所害死的,杀死他们的,就是黑衣的杀手!
真正让楚雨江确定这个猜想的,是京城的流言。
小村小地方的,事情怎么会传的那么快?除非有人在故意传播这个案子。
那么事情的真相就很明了了,有人要杀驸马。
此人费尽心机,花大价钱收买了凶手又将这件事情伪装成了一个不幸而离奇的民间传说,并为此拉上了许多人民陪葬。
可见这人政治地位不一定有多高,却很有钱财。
——比如说,参不了政、却很受宠的公主。
夜深了,临时凑起来的茶桌散去,钱同兴亲自将两个人送到了客房。
楚雨江伸了个懒腰,呼出一口气,许多天风尘仆仆,总算能睡上一个香甜的好觉。
忽然,他听到许连墨问:“你怎么知道是公主要杀驸马?”
楚雨江转过头来,微微一笑:“你不是也猜到了吗。”
许连墨默然不语。又过了片刻,他才说:“本朝皇帝勤恳,没有权臣当道。且皇帝年轻,尚且无子,皇室只有两位大长公主。”
这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逻辑:听楚雨江的说法,幕后主使的权势能大到必须要上达皇帝,才有翻案的可能。
而大燕朝重建不久,那些枝枝叶叶的皇室都在路上死光了。皇帝本人又只有二十多岁,膝下无子,只有两位姐妹当年从逃难中幸存,都被封为大长公主。
如果说有人能够有这种能力,做到这等地步,也只有她们了。
至于权臣嘛——楚雨江轻轻地笑了一下,朝堂上最大的权臣就是他本人,这会儿还在客房里躺着呢。
“你看,你不是都猜出来了吗。”楚雨江懒懒地说。
许连墨说:“我只有一事不知。同样是两位公主,她却比姐姐受宠的多,为何还不满足,还要杀掉姐姐的驸马?”
楚雨江微微一笑,没有直接回答:“这个嘛,我在京城的时候,听过一个故事。据说当年皇室流散的时候,有两位公主,分别陪在皇帝和太后身边。玉颜公主始终跟着太后,玉眉公主则陪伴皇帝复国。想来,一起吃苦过的感情,要更加深厚吧。”
许连墨道:“明白了。玉眉公主陪着圣上复国,受了不少罪,大概圣上心中也有愧疚吧。难道她不想要姐姐成亲?”
那当然不是。
玉颜和玉眉,说是皇帝的姐妹,其实上并不是近亲血亲,从小也不在一块长大,真论起来,并没有多少姐妹感情。
楚雨江比起别人多一点优势,那就是他刚离开京城不久,多少知道一点朝堂的事情——比如,西北战事不利。
战事不利,人们容易想到什么?和亲。
总共只有两位公主,玉颜公主即将大婚,她大婚之后,即使皇帝再不喜欢这个姐妹,也总不可能将她再送出去。
那么,倒霉的就只有玉眉了。
明明是心疼玉眉,舍不得她嫁出去,却在这个时候成为了一道催命符。
要逆转这个局势,有一个最简单的方法:打断玉颜的婚事。
比如,杀掉一个无权无势空有美貌的驸马。
但这些皇室秘辛,都不方便对许连墨说。说多了反而徒增怀疑,皇帝都没下诏书,你一个草民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因此楚雨江一句都没提,只是对着许连墨笑了笑:“也许吧。这谁能知道呢。”
许连墨沉默片刻,忽然轻轻叹口气。
隆兴钱庄生意兴隆,老板也是财大气粗,客房一切器物皆是上等,连床头油灯都是雕了花纹的琉璃罩灯,照的一房间都暖意融融。
暖色的灯光之下,许连墨的眼神微微涣散,怏怏不乐,似是出神。
楚雨江心中微微一动:他莫不是不想上京城?
想一想,这也很正常,毕竟许连墨虽然有钱,他以前却从未在京城听过许家这个名字,大概是个小家族。许连墨恐怕从未见过皇帝,更别提这么大的阵仗。
楚雨江便安慰道:“不用怕。只是上京城递个话罢了,你若害怕,也有其他人来写状纸。大不了做个证人,把自己见到的说一说就行。”
许连墨却摇了摇头:“不必了。人命关天的事情,某并不惧怕,更不能推辞。方才只是……想起了一些事罢了。”
想起了什么呢?楚雨江眨了眨眼,倒也没急着问,只是抬手斟了一杯酒,推到许连墨面前。
酒香四溢里,许连墨轻声说:“照你所说,玉眉大长公主和圣上,还有那一位传说中的国师,原是相互扶持走过来的。”
在远离京城的地方听到国师这个称呼,楚雨江微微愣了一下,旋即便又笑道:“是啊。相互扶持。你居然连这样的故事都知道?”
许连墨道:“知道一点,尤其是皇帝和国师。算是很有名的美谈了,不离不弃,君臣相依。”
有那么一阵子,楚雨江没说话。片刻,他才干巴巴地说:“是这样,不过国师前几天都自请辞官了。”就算是美谈,也是曾经的美谈了。
许连墨微微叹气:“是啊。可就是因为曾经是美谈,所以才遗憾吧。”
楚雨江抬头望他。
许连墨道:“皇帝对玉眉公主十分宠爱,对国师十分信任,可见同甘共苦不是假话。但现在,国师无影无踪,公主心怀怨恨。都是不好的结局。”
楚雨江平静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再好的美谈也只是一段日子而已,这世间谁离了谁都能过下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第15章 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