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陵江东逝水 第22章 第二十二回

待袁桓返回西秦时，再过几日便是新年了，本是辞旧迎新、阖家欢乐的日子，于他而言却有些寂寞。

此次出兵与江东结盟共同抗敌，凯旋归来后，袁桓在军中声名大振，便是其父袁鉴的那些旧部也不禁对他刮目相看。因袁桓此前从未带过兵，便是连西秦之地也不曾走出过，故而不相熟之人虽知他颇有治世之才，但对他的印象也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世家贵族子弟，论马上定乾坤的能力是远不及其父袁鉴的。而他此次顺利与江东结盟，于危难时刻解救江东于水火，又何尝不是守住了西秦一地的疆域？经此一役，他在军中的声望俨然已有了其父当年的架势。

新年已至，府上少不了前来送礼拜会之人，袁桓这便入内请示父亲袁鉴的意思。

“父亲，江俨、上官云、张术几位将军送来了新年贺礼，父亲是否要出去一会？”他进入里间，轻轻扣响门扉，得了父亲允准便入了屋内，却见父亲正专心致志地握着幼弟袁楷的手，教他书法。

“我不是早跟你说过了，以后这等事，你自己去应付了便好，无须过来请示于我，没见我正忙着么？”袁鉴抬眸睨了儿子一眼，神色漫不经心，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悦，而后继续俯身望着桌案上的宣纸，而握着幼子袁楷的手却始终不曾放开，而后继续道，“要这样，下笔有力，而后力度渐轻，你再试试…..楷儿真厉害！”对着幼子说这些话时，他的眸中却始终是含笑的，俨然是个温和慈父模样。

此情此景映入袁桓眼中，他不禁发出一声轻叹，而后躬身向父亲行了个礼，便转身出门接待来客了。他并非有意叨扰，不过因着前来拜访的这些人本就是父亲袁鉴当年的旧部，而此番与江东结盟已成，诸人新年之际携礼前来拜会，怕也不仅仅是拜年这么简单，商议公事才是主要目的，而他初出茅庐，这些人于他终究是长辈，请示父亲出来接待本是出于应有的礼节，父亲这般，却是叫他难做了。他虽无可奈何，却仍是出门相迎，从始至终表现得颇为得体。

转眼已至晌午时分，一行人边用餐边商谈，待袁桓将他们送走时，已至申时。疲倦之感从头到脚蔓延开来，他不禁感觉有些晕眩，这便缓缓行至里间至床榻上躺下。

“公子，可是有什么不舒服？”丁彦见他面色有些苍白，其间是止不住的倦意，便关切地上前询问。

“无妨，不过是近来有些累了，”袁桓轻声道，眼神示意他自己无事，“小憩一下便好了，你先出去吧。”此前一路马不停蹄，在甘州边境处教训了不少欺压民众的盛军，返回泠州后又有许多战后事宜亟待处理，故而他这段时日一直不曾好好歇息过，身子着实有些吃不消了。

“是，公子。”丁彦这便转身出了门，而后轻轻将门扉合上。

一片迷糊与混沌中，他终于沉沉睡了过去。这段时日曾经大婚时遇刺、发妻身亡的梦魇并未再纠缠于他，而童年时亲眼见证的另一个难以言说的画面，却又频频出现在他的梦里。

他依稀记得，自己也曾拥有过一个安宁而幸福的童年。母亲出身名门，貌美性柔，是个把端庄婉约、娴雅得宜镌刻在骨子里的女子，或许因着父亲身居高位素来威严，母亲面对他时总是温和又恭敬，父亲亦十分尊重礼待于她。自袁桓记事起，便见他二人不但从未吵过嘴，甚至连一丝争执也不曾有过，二人相敬如宾，互敬互重，却唯独少了寻常夫妻间那丝自然而然又有人味儿的烟火气。

他曾以为，是因他们皆出身名门望族，身受纲常礼仪的约束，故而即便在最亲近的人面前也维持着对待旁人时的风度与得体，直到他渐渐长大，回想起十岁那年偶然撞见的一幕，才意识到，其中缘由从来不似他从前所想的那般。

记忆倒回到十余年前那个春日的夜半，还记得那时父亲外出处理公事，便留母亲邢氏与他母子二人于府中待了月余。府上春光明媚，繁花如锦，落红片片；入夜，亦是春色恼人，花朵的芬芳与雨后泥土的湿气夹杂在空气里，月色恍惚间，隔墙竹影微晃，花影浮动，偶有暗香阵阵袭来。

那时他不过十岁，还处在稚弱懵懂又贪玩好动的年纪，加之父亲不在府中，便暂且没了畏惧，入夜尝尝无甚睡意，反而愈加兴奋起来。每每母亲在他房中敦促他快睡时，他便佯装自己已然睡着，待到夜深，便屏退身侧侍奉的童仆，独自一人在府上园中溜达。那夜也是一样，这园中各处早已被他逛了个遍，于他而言已失了新鲜感，加之父母成婚十载膝下只他一子，并无兄弟姊妹，寻不到玩伴，是于他而言难以消弭的寂寞。就这般在园中闲逛了半晌，感觉终于来了些睡意，本欲回房安歇，却闻廊后转角处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这响动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且向着声音的来处走去，便很快知晓是从母亲房间的方向发出。

原是担心府中进了歹人，但这声响显然并非呼救，故而他只是轻手轻脚地走进，并未出言呼喊，及至行到母亲卧房的窗前，借着流泻而下的月光，年幼的他看到了这样一幅画面：室内并未点灯，皎洁月色映照下却分明可见一男一女两道身影，女子的身影窈窕纤细又玲珑曼妙，轮廓清晰而分明，清晰到让他只匆匆一眼便已判断出自己并未看错，女子正与对面的男人忘情地拥吻缠绵在一起，热烈、奔放却又忘乎所以……眼前这一幕让十岁的他险些惊呼出声，却仍是抑制住了这震惊之下的本能冲动，转身迅速逃离。

这是他过往岁月中一个挥之不去的画面，既难以忘却亦羞于启齿，但可以肯定的是，自此事之后，他的生活有形无形中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约莫数月之后，那个炙热炎夏、他的十岁生辰前夕，府中忽然传出喜讯：母亲又有了身孕，已经十岁的他终于要迎来一个同胞的弟弟或妹妹，而他清楚地记得，父亲得知此消息时，俊秀面容上不但看不见一丝一毫的喜色，反而阴冷沉郁如暴雨来临前昏暗的天地，一片沉闷中酝酿着爆发前的盛怒。再后来，便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窗外暴雨倾盆，亟待第二日晌午，终于云收雨歇，却见父亲行至他身侧，以平静得近乎冷漠的语气告诉他一个噩耗：他的母亲邢氏已于昨夜暴雨中失足落水身亡，从此，他成了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也是自此之后，父亲望着他时神色时常是冰冷的，便是偶尔微笑之时，也无法掩盖眸中难以散去的寒意，便是年岁尚幼，但聪慧如他，依旧能透过父亲眼底的寒意，看到其间更深层次的东西：错愕、屈辱、怨憎、仇恨……从此，本应亲密的父子关系变得尴尬而微妙，父亲待他更像师长对待徒弟，忽冷忽热，严厉有余却无温情。而待几年后，父亲又有了其他的孩子…..

脑海中暗影浮动，黑色身影如鬼似魅般向他快速奔袭而来，母亲的笑、父亲的恨，裹挟在那年夏日的倾盆大雨中，蓦地砸在他身上，感受不到痛，却不知是麻木过后的窒息…..蓦地睁开双眸，感受到身上出了一层薄汗，长长地深吸一口气而后缓缓呼出，方知这一切不过是个梦，然而梦是虚幻的，记忆里的一切，却是真实地存在过…..

抬眸望向窗外，方知已至日暮时分。早春时节天气尚且阴寒，一场冷雨过后，今日阴云密布，此刻天边并不见绚丽霞光，只有日暮之下渐暗的天色，昭示着黑夜即将来临。辗转披衣起身，换上一身月白色蜀锦长袍，便推门而出，却见屋外的暮色中，几点绚丽烟花绽放在园中尚未萌芽的枯枝之畔，好似明艳花朵盛放在梢头，火树银花，耀眼炫目却又转瞬即逝。隔着天井和回廊，他也能望见那是父亲带着阮氏和自己的两个幼弟在放烟火，而在他遥远的记忆深处，已经搜寻不到父亲母亲同自己做这一切的过往了，这便黯然转身出门，走向了府外街市上苍茫暮色下的繁华与喧嚣中。

他屏退了丁彦等侍从，并未让他们跟随在自己身后，只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但见这街市上行人皆三五成群，有笑容满面的少年夫妻怀中抱着、手上牵着幼小的孩子；有呼朋引伴意气风发的少年三三两两策马游街而过；也有耄耋之年的夫妻，满头银发却容光焕发，相互搀扶着走过热闹的街巷…..因是此地之主袁鉴的长子，又在此前淡州一役中一战成名，他这一路上没少遇到主动上前同自己招呼之人，在旁人看来，他生来便是天之骄子，面容俊美气度高贵又有治世之才，而此战之后，他的领军之能亦展露无疑，本该是前途无量没有任何烦忧；而面对民众热切殷勤的招呼，他也只是礼貌温和地回复，眉目间并不见多余的喜色。

望着热闹的灯市，他的脑海里浮现出顾玥的秀丽面容和明媚笑眼，他忽然很想知道，她最近是否开心，这个新年过得如何。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想前往江东赴约。

走着走着，便行至一处宅院前，宅子并不大，环境却颇为清幽雅致，供一女子和一孩童居住，更是绰绰有余。袁桓自是知晓住在此处的是何人，想起新年将至，这便入内探望。

门前守着的侍从早在袁桓入内的当下便快步进入里间通传，而他未至屋前，一名女子便快步走出相迎，只见她步履轻盈，一张白皙的鹅蛋脸，凤眼含春，一身淡绿衫子披在月白色里衣外面，下着青色曳地长裙，鬓角乌黑的青丝微乱，显然她是本已打算躺下休憩，听闻袁桓到此便快速起身整理片刻，而后迅速出门迎接。

“你们近来可好？轩儿，可曾睡下了？”袁桓望着女子上前，便温和问道，而后和她一同进入里间。

“适才刚哄他睡着，我们母子近来一切都好，”女子向他行了个礼，语气恭敬，望向袁桓的眸中却有盈盈水波，“早听闻公子凯旋而归，但此时妾身不宜露面，故而并未前去拜会公子，还望公子恕罪。”女子说着，语声温柔。

不必说，这女子自是此前顾玥来西秦与袁桓商议结盟之事返程时撞见的怀中抱着孩子、与袁桓言谈间神色颇为亲近的那位。

“知道你是为我着想，又有何罪？”袁桓微微一笑，这便入内，望着榻上已然进入梦乡的稚弱孩童，不禁柔声道：“他睡得真甜。”

“可不是么？这孩子听话，每次哄睡都能安安稳稳地睡上一整晚，白日里要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一个人也能独自玩上一整日。”女子轻声道。

袁桓望着这孩子，却好似想到了童年时的自己，同样的孤身一人没有玩伴，同样的，没有一个完整的家…..不同的是，自己是失去了母亲，而他却是生来没有父亲。“那人如今还是从来没上门探望过你们母子么？”他好似想起了什么，故而问道。

“他从来没有承认过轩儿是他的儿子，又怎么会来呢？”女子苦笑道，神色无奈间带着些许自嘲之意，“公子是春萦的贵人，如若不是公子多番照拂，我们母子怕是早已露宿街头、食不果腹了。”

“我原以为，你会恨我，”袁桓平静道，说话间已与这唤作“春萦”的女子转身离开了她儿子休憩的卧房，而后去了前厅。

“公子待妾身恩重如山，妾身怎会怨恨公子？”女子温声道，“都过去了，妾身早知公子无意，故而从未有过半分奢求，只要能远远地望上公子一眼，便心满意足。”同薛旻一样，这女子亦有一双含情妙目，以及身上那特属于红尘翻滚之人往来迎风下的寂寥。

“你便同轩儿安心在此住着吧，有任何需求，都可通过他们知会于我。”袁桓却是神色平静，并未就着她的话继续说下去。

这唤作“春萦”的女子本是此地教坊的头牌舞妓，也是袁桓曾经在坊间的众多红颜知己之一，一直倾慕于袁桓，但袁桓一早便明确表明自己从未有迎她入府的意愿，她便也不得不绝了这心思。然而身为歌舞乐妓，红尘中讨营生，便是心上有人亦无法拒绝来自旁人的示好，心灰意冷之下便与另一贵族公子私定终身，也因此有了身孕，而这唤作“轩儿”的男孩自是她与那男人的孩子。那男人知她有了身孕便狠心抛弃了她，怀有身孕的她走投无路之际又逢袁桓搭救，不但安排她在此宅子住下，还在吃穿住行上尽量满足于他母子二人，只因他生性善良又对她存有一份愧疚。

“我观公子脸色不好，可是乏了？”春萦眼尖地发现他面色似有些苍白，便下意识地将纤纤素手搭上了袁桓的肩，欲为他揉捏解乏。

不想袁桓却下意识地避开了她，“天色不早，姑娘早些安置吧，改日我再过来探望。”这便转身离去，身影消失在一片暮色间。

春萦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曲身行礼，神色黯然。

袁桓童年里的那一幕是他心头挥之不去的梦魇，从此一个家散了，父亲心里也有了一根难以拔去的刺，待他也不似往昔。新年本是阖家欢乐之际，他望着父亲和两个幼弟父慈子孝的情景，心间又是怎样的寂寥？快去江东找阿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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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