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陵江东逝水 第16章 第十六回

自那夜东北口失守后，这一战便打得愈发艰难而惨烈。

由于野利熙尉迟敬攻淡州的同时，裴颜率二十万大军浩浩汤汤向延州而来，延州一役形势也是岌岌可危。顾玥不得不抽调十万兵力支援延州，由江松知领兵。

战役打响，东北口处驻扎在峡谷两侧的盛军长驱直入，“瓮中捉鳖”之法显然失去了用武之地，故而顾军只能打一场硬仗。眼看防线接连向后退去，盛军黑压压一片向城门袭来，顾玥便吩咐手下兵士拿出事先备好的滚烫热油，只待盛军将云梯搭上城楼向上攀爬，便将其自城楼上倾倒而下，而后迅速点火，让其感受被烈火焚烧的滋味，再无法靠近城楼半步。

此法果然颇为有效，经过一天一夜的激战，野利熙见此番强行一拥而上伤亡惨重，便暂且鸣金收兵。顾玥立于城楼之上，玄青色铠甲，朱红色披风，白皙面容染上了几许黑色烟灰，风吹动她额边的几缕碎发，如乱世疾风中摇曳着的一朵红色木兰。向城下眺目远望，只见原野上尸横遍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焦味。

她的目光穿过迅速收拢向后撤去的盛军队列，锁定在了队列前方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野利熙和尉迟敬身上，就在她凝望着此二人时，野利熙也回过头，目光穿过战后的原野上尚未熄灭的炫目火焰，也望向了俏立于城楼上的顾玥，而后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这笑容，带着三分怨憎三分挑衅四分胸有成竹。顾玥自知上次一箭，此人已将自己视作毕生宿敌，故而也并不畏惧于他，转而用一抹淡淡的笑意作为回敬，而后朗声道：“回城！”这便转身下了城楼。

虽暂时稳住了盛军猛烈的攻势，顾玥的思绪却并未有丝毫松懈。她自然知晓，用这样的方法阻挡盛军进攻不过是暂时之举，一旦天公不作美，落下冰雪雨露，这办法便彻底失去了作用。换用他物阻挡盛军攀上云梯，也只能解一时之急。眼下最大的难题，在于谷口失守失去了先机，以及双方兵力上的悬殊。顾玥手下训练出的队伍，速来极富韧劲且耐力持久，若放到从前，只要能撑上两个月、死死守住防线，便可坚持到盛军因长途奔袭作战粮草供应不足而自动撤军。怎奈这次，情况却不遂人愿。

“奉节，那边消息如何了？”顾玥在军营内来回踱步，此前派兵去截断盛军粮草，按理说现下应该已经有消息了。

“主君……盛军的粮草供给，的确已被截断，但…..前线探子刚传来消息，盛军已在陵江两岸的平原上开始大肆抢夺粮草，百姓怨声载道、民不聊生…..”朱煦回道。

“这群胡虏蛮夷，怎么不把脸皮撕下来喂狗？我江东百姓家豢养的家犬，若以他们的脸皮作为狗粮，也够吃几辈子了！”陆然忍不住怒骂道。

“知道你牙尖嘴利，此等尖刻之语，留到打了胜仗盛军仓皇而逃的时候再骂吧，”顾玥嘴角露出一抹无奈的笑意，“他们若是有脸，自会在北方草原上好好待着，牧马放羊，岂不快哉？”她说着，下意识地抬手附上额头，而后陷入了沉思。

自己早该料到的，今年是十年来难得的一个丰收之年，农户刚迎来一个颗粒饱满、硕果累累的金秋十月，而今进入隆冬，各家各户自是囤积了不少口粮。盛军行军至此，这“唾手可得”的口粮，岂有不占的道理？

“杨程，你带领手下的精锐兵士，沿小路行至陵江平原，再有见掠夺百姓口粮、烧杀抢掠者，杀！”顾玥语气平静道，担心陆然年轻气盛心性不受控制，便派遣一旁的杨程前往，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墨色的清澈眼瞳中却带上了寒光般的杀意。

“是！”

又过去了两日，在盛军卷土重来之际，苦守淡州的顾玥终于盼到了等待已久的“佳音”。

“在下愿携四十万大军前往江东，二十万增援淡州，二十万驻守延州。结盟之事，可。”

俊逸潇洒的字迹跃然于白纸上，见字如面，顾玥脑海中不禁立时浮现出袁桓的面容，字如其人，朗如日月。

此危难时刻终于收到结盟的肯定答复，顾玥心间五味杂陈，氤氲在眼中的雾气转化为眼角眉梢爽朗的笑意。加之前线再次传来消息，得知袁桓已率兵从泠州出发，顾玥终于感到，眼前重重迷雾被拨开，好似看到了黎明的曙光。但她知晓西秦援军到来至少还需四十日，故而眼下要做的，是在援军赶来之前，死守城池。

乌云蔽日，冬日本就吝啬的阳光掩映在了团团黑云背后，本就不和暖的天气愈发阴沉下来，空中下起大雨，雨中夹杂着点点微小的雪粒。这样的天气，持续了半月之久，终于在一个寒风呼啸如摧枯拉朽、无情卷落枯枝上最后几片毫无生气的枯叶的午后，转化为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

火攻在这样的天气早已失去用武之地，苦守了二十余日后，淡州、延州两地，两军皆陷入恶战后的颓势。顾军损兵折将，剩余兵力显然不足以抵抗接下来的战役；而盛军方面，由于自北方而来长途奔袭，不适应南方湿冷的冬日气候，军营内伤寒迅速蔓延开来，由于此前军中从未出现此等大规模的伤寒肆虐，便是束手无策。

盛军营帐内

“大王，眼下伤寒肆虐，是否要班师回朝？”尉迟敬望着眼前高鼻深目、满脸络腮胡的中年男子问道。

“回朝？我们为什么要回朝？难道你怕了？”野利熙望着尉迟敬俊朗的面容道，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嘲意与轻慢。不同于寻常羌族男子惯有的野性与粗犷，尉迟敬却是个生得颇为干净的汉子，虽是羌族男子特有的小麦色皮肤，五官却生得清朗而俊逸。

“属下，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尉迟敬微微低眉垂首，平静的神色中带着些许隐忍，而后缓缓道，“属下只是觉得，顾玥此人年纪虽轻却素来用兵奇绝，眼下情形于我们而言十分不利，再战下去怕是…..况且我们也不是第一次在他手上吃亏了。”

听闻尉迟敬此言，野利熙再次想起上次被顾玥一箭从马上射下之事，心中不禁怒意更甚，“你是嘲笑本王不及他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么？笑话！我军就算现下染了伤寒，那也比他顾玥的兵强，此仗打了这么久，他顾玥手中剩下的兵，怕还不及本王一个零头，不出半月，这淡州城，就是本王的囊中之物了！”

“是，是，大王说的极是，是在下胆怯了。”尉迟敬这便低头附和道，眼角染上一抹冰冷的笑意。

战役又持续了十日，已到了最后关头。眼看淡州城沦陷在即，陆然朱煦等人不禁轮番劝说顾玥先行离去。

“主君，您就先回陵州吧！这里有我们守着，您不能在这里再耗下去了！”

“是啊，主君。此次淡州一战，您本就不必亲自到此，眼下形势，唯有保住自身，才能图长久之计！”

劝说声此起彼伏，顾玥却仍旧垂首凝望着桌案上的地形图，待声音停歇，方才道：“此次出征前，我便决定，既来到淡州城，就要与这里的兵士百姓共存亡！我若此刻离去，城内的百姓该有多绝望？你们是叫我做一个放弃百姓的逃兵吗？！”她说着，秀丽面容上，神色不怒自威。

“可是主君…..”陆然道，望着城外步步紧逼的盛军，又望了望面前女子坚定自若的神色，鼻腔内的一阵酸涩刺激得他眼眶微湿。

“别可是了！”顾玥并不给他将话说完的机会，“诸将听命！”

见顾玥已开始发号施令，众人便不再继续劝说，开始安静下来听从差遣。

“子轩，带上几名兵士，扮作寻常百姓，在城外散布消息：西秦的援军即日就要抵达。”

“是！”

“奉节，你带领手下兵士，挨家挨户搜寻城内所有用得上的兵器，然后迅速将搜寻来的兵器转移至城楼内的兵器库！”

“是！”

“杨程，周绪，将城内老弱妇孺集中安置起来，年轻力壮者，迅速换上铠甲，至城楼处换岗！”

“是！”

部署完毕后，顾玥便行至城楼上，准备迎接最后一场大战。

这一切便以最快的速度在她的部署下安置妥帖，所不同的是，换上铠甲的“年轻力壮者”半数以上皆是女子，男丁却是少数。

“我家男人还在外征战未归，家中只有七旬父母和两个年幼的孩子。此危急时刻，女子亦要尽一份绵薄之力！”

“父亲在我十岁那年便应征入伍，至今未归。作为长姐，这是我应该做的！”

“我江东儿女能文能武，刚柔并济，谁说女子不如男？！”

望着眼前景象，顾玥不禁热泪盈眶，心中的火苗更炽烈地燃烧起来，“乡亲父老们，胡虏蛮夷侵我疆土，略我山河，欺我百姓，退回陵江以北，保他全尸！”

“退回陵江以北，保尔全尸！”

“退回洛河以北，保尔全尸！”

兵士和百姓的呐喊声穿过呼啸的北风，穿过漫天的鹅毛大雪，在淡州城上空不断回响，虽剩下的兵力已十分单薄，士气却空前地高涨。

“听说西秦与江东已经结盟，援军是不是就要到了？”

“再过五日，援军怕是要赶来了！”

“看城内这样子，我看援军怕是现在已经到了！”

盛军的军营里，议论声不绝于耳。本就因伤寒久久未愈开始恶化、情绪近乎崩溃的盛军兵士，此刻意志力愈发趋于瓦解。

“都在说什么呢？不想活了是不是？！”野利熙怒骂道，拿出手中的长鞭，粗暴地抽打着方才议论的兵士，“我看站在城楼上的兵士，分明就是城内百姓所扮，西秦援军不会这么快抵达，再言放弃者，格杀勿论！”

被他这一呵斥，本就病中的兵士便再不敢多言多语。

四下白茫茫一片，漫天的箭矢夹杂在纷飞的雪片中一阵接一阵落下，顾玥立于城楼，指挥策应城楼上的众人用盾牌护住自身，不过短短几日的训练，便已初见成效。然而随着敌军的步步紧逼，城楼上已有多人中箭，数个时辰后，已是死伤近半。

“顾玥小儿，速开城门，缴械投降，保你全尸！”

盛军兵士的讥诮声传来，顾玥却根本无暇顾及，眼望着身中数箭合上眼的姐妹，再抑制不住眼中滚烫的热泪倾洒而下。

“我终于….可以和他团聚了…..”

“我死后….请善待我的孩子…..”

顾玥轻轻抚上死去之人的眼睑，阖上她们的双目。

“此战逝去的百姓，好生安葬。”而后立刻拭去面上泪水，望向远处被皑皑白雪的覆盖的旷野，一片苍茫的白色大地，却在她眼中，幻化成了染血的殷红。

事先备好的巨型石块自城楼滚落而下，在城楼上的人中箭的同时，登云梯而上的敌军纷纷被砸中滚落下来。顾玥引弓射箭，座无虚发，前来者纷纷中箭，竟是全然无法靠近城楼一步。

就这样，惨烈的厮杀持续了十日。她甚至忘却了，现下是何日、何时，而自己身处何地，拼尽全力后，绝望将至的恐惧袭来，轻倚栏杆，实现里的殷红开始渐渐消散，原野上遍布着的尸身，却已迅速幻化成了累累白骨。

饥饿、恐惧、绝望、不甘，此刻好似都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蚀骨的疲惫，就在即将失去意识阖上双目时，只见一片身披青色铠甲与纯白色战袍上的兵士自原野入口与东北口处迅速涌入，白色战袍映照着地面上的皑皑白雪，好似浑然一体，迫使顾玥的意识有了一瞬间短暂的清醒，她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疲惫的双眼，只见领军之人面容熟悉，此刻他的一袭广袖水墨长衫换作英姿勃勃的戎装，御马的风姿甚是熟练，全然不似那日那般战战兢兢，俊美面容此刻也多了一分英气，此人正是袁桓。

援军，终于到了。

这仗打得太惨烈了....从兵士到百姓，战争年代，没有一个人可以幸免。袁子弈终于来啦，阿玥终于不用一个人苦苦支撑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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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