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陵江东逝水 第12章 第十二回

“可这乱世，终究是有心人难觅，便是遇见了，也不一定能白头偕老……”顾林氏望着女儿，眼里的柔光中透着对亡故之人深切的怀念，这话像是说给顾玥听的，但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顾玥望着母亲，轻叹一声，半晌无言。

因着许久不曾见到家中至亲，这日，顾玥便在这院中留宿一宿，顾林氏早在听闻她回来之时便亲自将这院中她从前的房间整理得干净整洁，刻意保持着与她上次离去之时一般的模样，但顾玥幼时便因父亲四处征战而居无定所，曾有一段较长时日都居住在表兄家中，如今这宅院也是顾玥接掌父兄基业打下陵州后才命匠人建造供家人居住的，故而这里其实，并没有多少属于她的旧时记忆。

顾玥在这里陪伴了家人一日，便婉拒了母亲希望她多留几日的请求，第二日午后便策马扬鞭，去往陵州郊外杏湖边的一处竹林。

初秋时节，天高云淡，湛蓝晴空宛若盥洗过的蓝色琉璃瓦，映照着碧波荡漾的湖面，水天一色，粲然如画。郊外天朗气清，微风拂过竹林，传来一阵飒飒的声响，风里散发着竹叶的清香，叶片上雨后遗留的水珠瑟瑟滑落，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竹林边还有一座小竹屋，方寸之地并不宽敞，却是个适合夏日纳凉与独自休憩的好居所。偶尔没有战事时，顾玥便不带上任何人，独自一人策马来此，在此小住上三五日，林间漫步，听雨抚琴，烹茶垂钓，暂时放下家国战事，也暂且不必在旁人面前苦心隐藏自己的女子身份。此刻，只享受独属于自己一人的、难得的闲散惬意的时光。

今日自然也不例外，趁着战事未起，她只想在此住上几日，短暂地放松思绪，而后再回到军中为将来的战事做准备。

策马由缰，却听闻不远处的竹林里传来阵阵悠扬的琴声，琴声与吹过竹林的风声混合在一起，更显空灵。及至策马行近，耳畔这琴音便愈发清晰起来，婉转中带着激昂，于此山水天地间透出一股浩然之气，不禁让顾玥想起前朝失传已久的《广陵散》。

待御马行至竹屋前，顾玥确定这琴声是从竹屋传出，竹屋的门虚掩着，屋内传来阵阵清雅的瑞脑香气，只见一白衣女子端坐案前，垂顺的的乌发如瀑如墨，素手弄琴，侧影娴静。案旁生了炉火，其上的陶制风炉口萦绕着缕缕白烟，想来是正在煮茶。

此情此景，此人此物，颇有些淡泊宁静、岁月静好的意味，竟叫顾玥不忍打扰，故而并未闯入，而是驻足门前，闭目养神，聆听这婉转琴音，品味这香茗清雅。

好似是意识到门外有人已至，一曲弹罢，女子放下了手中的琴，起身行至门边，“玥哥儿，回来啦！”

抚琴的女子正是薛旻，此刻的她不施粉黛，素面无波，一头乌发在脑后随意绾了个发髻，头上的饰物只有一根白玉发簪，却更显出清水出芙蓉的清丽，水般的眼眸望向顾玥时其中好似有盈盈秋波，此刻樱唇轻启，眉眼含笑，更是传递着柔情万千。

“阿旻，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顾玥有一丝惊讶，这个地方，除了陆然这等关系较为亲近的下属，应是还没有旁人知晓。

“阿旻在此无亲无故，玥哥儿又离开近两月，阿旻无处可去，听闻杏湖畔的竹林景色宜人，便独自前来游赏，见这里有一竹屋便进来看看，看到案上这古琴是用青桐木制成，形制古朴，还有一盏遗留的煮茶用的陶制风炉，不知怎的，就觉得玥哥儿应是在此小住过，不想在此盘桓数日，还真等到玥哥儿回来了，”薛旻望着她走近几步，示意她进屋坐下，“怎么，玥哥儿不愿见我在此么？”说到这里时，薛旻神色笑中含嗔，像极了姑娘望着情郎时的小女儿情态。

“不是，不是，只是这地方，素来并无旁人知晓，”顾玥笑道，她虽想享受一下难得一人独处的闲适时光，但除却会因不愿被她发现自己的女儿身招致的紧张，也并不抗拒薛旻在此与自己同处，毕竟，没人会抗拒这般柔婉知心的妙人儿，便是自己并非男儿身，薛旻也总会激起顾玥的一丝想护她安好的意愿，“阿旻方才抚琴，琴音甚妙，令我沉醉其间，一时竟忘了身处何地了。”

“阿旻从前在坊间做过两年乐妓舞妓，一点微末伎俩，不足为外人道哉，玥哥儿的琴技，应是远在阿旻之上吧？”薛旻一面起身，一面过滤掉茶中杂质后便缓缓拿起风炉，拿起瓷杯为顾玥斟了一杯茶，而后递到她手里，“玥哥儿此去西秦，一去一回应是累了，先品品这茶吧。”

“长年征战，东奔西走，琴艺早生疏了，”顾玥冲她微微一笑，伸手接过茶杯，茶汤晶莹，淡淡的甘甜在舌尖漾开，细呷之下，竟是久久不散，她自是立即品出这是白茶。

不知怎的，思绪竟又回到在西秦那座小院时，袁桓亲手煮茶斟茶，将这本属于江东的特产斟与她品，茶的幽香甘美，对上那人风雅的姿态，竟是映在了她的脑海里。不过不一会儿，她便让自己回过神来，微微愠怒于自己为何又想起这浮浪之徒，而后望着薛旻道：“此茶是我江东特产的白茶，甚好，甚好。”

薛旻望着她品了一会儿茶后，便缓步走向她身后，轻揉她的肩，欲缓解她的疲劳。

感受到她纤柔的手指触到自己肩，顾玥不禁下意识地一阵颤抖，不自觉地起身站起，“这等侍女所做之事，就不劳烦阿旻了，阿旻是我的妹子，不是我的奴婢，”顾玥说完，望着薛旻秀丽柔婉的脸庞上略带失落的神色，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不禁有一丝尴尬，便转移话题道，“不如让我为阿旻抚琴一曲吧，正好也捡捡，这荒废已久的琴技。”

“甚好。”薛旻藏起神色间的失落，又回到方才那副浅笑模样，便与他相向而坐，听他抚琴。

素手拨弄琴弦，刚触及时的确是有些生疏，但适才过了片刻，便好似找回了从前的乐感，接着薛旻方才那曲续弹，琴音绕梁，在屋内回响，而后越过窗棂，飘向不远处幽谧的竹林。琴声悠扬，期间却带着一抹孤绝的潇洒之意，音如其人。

一曲弹罢，薛旻不禁拍案叫绝，“玥哥儿过谦了，若不是这些年东征西讨无太多闲暇专注于此，玥哥儿琴技怕是要更胜旧时周郎、竹林嵇康了。”

“你这丫头，竟也学会溜须拍马了，”顾玥望着她浅浅一笑，见薛旻又为自己斟茶，便道，“阿旻别光顾着给我斟，不如与我同饮吧。”

二人这便相向而坐，共饮畅聊，其间还谈到此次去往西秦的见闻，说起袁桓时，顾玥心间竟弥漫着一股谈谈的似甜似涩的滋味。

“这袁大公子，倒是个令人捉摸不透之人。玥哥儿先别急，我如玥哥儿想的一样，也觉着，不久后就能收到他的肯定答复了。”薛旻道。

顾玥轻轻颔首。不知不觉间，竟已到了傍晚时分。绚烂云锦晕染在天边，倒映在竹林外的杏湖中。秋水共长天一色。

“差点忘了，玥哥儿，阿旻给你做了两件衣裳，你试试看，合不合身，”薛旻这下却是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之事，这便匆忙起身，从随身携带的包裹里拿出两件衣裳，“玥哥儿先试试这件吧。”她一面说着，一面轻轻展开这衣衫，是一件玉白色的广袖长袍。

顾玥望着这衣袍，纯净的白纤尘不染，针脚细密，衣袖裙摆边缘绣着精致的云纹，看上去，也像是经线起花法，“阿旻竟还会蜀锦的织法么？”不知怎的，她脑海里却浮现出与袁桓初见那日，他身着的那一身天青色广袖长袍。

“曾经在教坊时，相熟的一位姐妹是西秦人，便同她学过一点蜀锦的织绣技艺，微末伎俩叫玥哥儿见笑了，”薛旻一面说着，一面望着顾玥的身形，用手比划是否合身，“玥哥儿，你快试试看！

“阿旻的心意，我便收下了，多谢！”顾玥接过衣袍，这便向里间走去，正欲试穿。

“玥哥儿就在这里试吧，本就是穿在外面的，害什么羞啊？”薛旻望着她微微一笑，笑意温婉中添了几分灵动。

“那……好吧……”顾玥脸上泛起一丝略微不自在的微红，这便轻轻解开腰带，褪去外面的衣袍，而后在薛旻的服侍下将这件穿上。

其间，她刻意望向自己的胸部处，确认不会被发现异样，方才长吁一口气。因着常年女扮男装，故而她总会在胸口处用白绫布束胸，以防被旁人发现自己的女子特征。

“这身儿真适合玥哥儿，好一个芝兰玉树、风流潇洒的郎君！”薛旻望着她在这身广袖白袍的映衬下，身形修长，衣袂飘飞，宛若谪仙，“玥哥儿平日里东征西讨，所着大都是窄袖劲装或短打戎装，可我觉得，还是广袖长袍更衬玥哥儿的气度。”薛旻道，望着她移不开眼。

“阿旻……”顾玥见她的眼神在自己身上移不开，便觉有几分不自在，“其实你……不必为我做这些，你是我的……妹子……不是我的……”她说着，眼神不禁有几分躲闪。

“不是你的什么？妹子就不能对兄长做这些么？”薛旻秀丽面容上，神色开始黯淡下来。

“没别的意思……我就是不习惯，被人如此细致地照顾着，”顾玥见她神色失落，便道，“这衣袍很合身，我很喜欢，这便收下了。”

“你为何宁愿与我结拜兄妹，也不愿留我在你身边？我说过，我别无所求，便是做个侍女在你身边服侍，你累了为你揉揉肩，你就寝时为你添一炉香，就已心满意足了。”薛旻却是无视她故作无事的安慰，径直道。

“我说过，你的命途应该掌握在你自己手中，做侍女太委屈，你应该去寻一个，尊重你爱护你只许你一人承诺的男子，但这个人不是我。”顾玥望着她的眼眸，语气真诚。

“我不知道如何掌握自己的命途，我只知道，我现在只想留在你身畔，做你近身之人……”薛旻淡淡道，“承诺？曾经确有一人，给过我承诺，可然后呢？”说到这里，她转过头望着窗外，视线穿过茂密的竹林，望向很远的地方。

顾玥知她意有所指，不禁想起不久前军中传来消息，裴颜已投降大盛国，也许不久后，就要在战场上兵戎相见了。此人的父亲裴骏，当初也是共同讨伐野利氏的十路诸侯之一，不想如今，他的儿子竟做了叛徒，可悲可叹。她虽听说了此消息，却刻意嘱咐军中下属，不要让薛旻知晓此事，以免徒增伤悲。

“玥哥儿……可有他的消息？”薛旻回过神来，望着顾玥问道。

“不曾……自那日他弃城逃逸后，便杳无音讯了，”顾玥这便走过来，轻抚她背脊，“此等无情无义之徒，勿要再念着他，他不值得。”

“罢了……随他去吧，”薛旻抬头望着竹屋的屋顶，似是不想让眼中的雾气凝聚，“玥哥儿这一路也累了，好生安置吧，阿旻就不打扰了。”说罢便不顾她的挽留，留下赠与她的两件衣袍，转身离去了。

她幼时父母便于战火中亡故，兄弟离散，四处漂泊，在官宦人家做过婢女，也曾沦落教坊做过歌舞乐妓，裴颜不是第一个占有她身体的男人，却是第一个给予她承诺之人。

临到门口，她以一种仿佛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呢喃，“有没有人曾对你说过，他这一生，都不会负你……”说罢便走向不远处的竹林，夜幕下只余一抹哀婉孤绝的倩影。

乱世佳人，大抵说的是阿旻这般女子....这是一条隐晦的百合线，她俩后面还有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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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