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陵江东逝水 第11章 第十一回

暮夏初秋的风景自窗外缓缓向后“退去”，依旧如来时那般，秀丽奇绝的山峦，涓涓流淌的溪流，岸边花卉争奇斗艳，许是因此地气候湿暖，并未因秋日的到来而现出凋零之势。这般美景，顾玥此刻却没了欣赏的兴致。

“果真是个处处留情的浪荡子….”顾玥秀丽脸庞上仍漾满怒气，不一会儿却好似再次想起了什么，嘴角边只余一抹自嘲式的冷笑，甚至是鄙夷自己堂堂一方主君、一个在马背上打天下的人，竟会如一个闺阁小姑娘似的吃醋，况且，自己与那人才相识几日？真的了解他么？他怕是都不知道自己是…..那么他此前对自己做出的那些举动，也是再正常不过了，自己是以什么身份、什么立场去吃醋生气？

想到这里，心间怒火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难以言说的落寞与寂寥…..顶着一个男人的身份，不能叫外人发觉，东征西讨手握重权，承担着一地的兴衰荣辱、民生社稷，却终究不能以自己真实的身份和面貌，无所顾忌地活着….

现实并不会给他太多时间自怨自艾，“何时变得如此多愁善感了？”他问自己，想到上次一战，敌方不过是因着主将负伤加之长途奔袭粮草被截方才不得不退兵回朝。此番回去，怕是要不了多久，大盛的军队便会再次对江东发起进攻。此次来西秦商议结盟，一去一返的时日，已足够使对方养精蓄锐卷土重来了。想到这里，顾玥不禁感觉太阳穴处一阵阵胀痛，想到袁桓还未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复，自己对于结盟之事虽已有了七八成把握，却不知能否在敌军到来前达成，如若无法赶上，那便只能举江东全部兵力誓死守卫家园。

待到马车从崎岖山路中走出，进入平坦易行的平原地带，此处只分布着少许丘陵，再不见巍峨的高山，几人便从马车上下来，与城外江东前来的守卫会合，便一道策马而行了。袁桓许是想到那日顾玥等人来时怕是行了不少山路，此番便吩咐马车送几人彻底出了山区再停下。此地已离开泠州数十里了。

现下策马回行，陆然、朱煦等人已再看不见顾玥脸上的怒气亦或是失落，望见他的，仍是平日里那副意气风发、精神抖擞的模样。一路上，几人只谈论到一些敌军前来时的应敌之策，以及关于江东一地日后的发展等公事，并未再言及其他。陆然还疑惑顾玥这些日子似是对袁桓印象颇有改观，甚至丝毫不抵触他作为男子对他的接近，现下一路上却对袁桓只字未提，倒觉很是奇怪；却是朱煦，作为一个有妻有子的过来人，方才上马车时瞥见那一幕，好似是猜到了什么。

就这么一路风风火火地回了陵州，顾玥却是并未直接回军营。他这些年征南闯北居无定所，便是回到陵州，也极少与家人同住一处，现下已许久不曾回家看看，与陆然、朱煦暂且别过后，便独自策马，奔向陵州城内的一处宅院。

这座宅院修建得颇为雅致，青石砖铺成的地面，白色墙面顶端是错落有致的青瓦，雨天时，雨水自瓦片上如水帘般流淌，在檐下形成一道道细长的水柱，连城一片雨幕，打在青石砖上发出清脆而连续的滴答声。进入宅院内，自天井而过，一道拱门掩映在葱茏翠竹后，庭院内，墙边金桂在翠绿枝头缀成一片零星的艳黄，隔得尚远便能闻到一阵浓郁的甜香味。连接着院后空旷处的是一个小池塘，一座月形拱桥自其上越过，池内荷叶还未完全枯萎，点点荷花，花瓣红红白白零落如许，散发着适才过去的夏日最后的芬芳。

“玥儿，回来啦！”一名中年美妇应声而出，面上已微微现出几许皱纹，但仍能看出年轻时应是容色娟好的女子，身着青黑色绣着白色如意纹样的长衫，裙摆曳地，身畔牵着一名约莫**岁的小女孩儿，这女孩头上扎着两个环形发髻，身着藕色衣裙，肤色白皙，双目黑如点漆，大而灵动，望着他来了，脸庞上瞬间漾满了笑意，颊边露出一个小小酒窝，更显甜美，“二叔！”女孩这便走到他身畔，踮起脚，“二叔累不累？快进屋吧。”

“娘！”顾玥这便向这中年妇人行礼，而后望着小女孩，伸手摸了摸她头上乌黑的发，而后似嗔似笑道：“现下没有旁人，不必唤我二叔 ，还是叫姑姑吧。”

“好，姑姑！”

几人这便一道回了房间，这中年妇人便是顾玥的母亲、即她父亲顾远的发妻顾林氏，小女孩则是顾玥兄长顾琛的女儿，顾琛去世时，留下一儿一女，儿子当时五岁，名叫顾允，女儿当时三岁，闺名灵芸。

顾灵芸现下九岁，已是十分乖巧，不等仆从开始动作，便去厨房查看茶水点心是否已准备妥当，而后拿出点心放到案几上，“姑姑这一路定是累了，快尝尝，这是阿练她们做的糯米糍，我学了好久也做不成这般莹润软糯的样子，等下次姑姑回来，定要让姑姑尝尝我亲手做的点心。”说罢便拉她在案旁盘腿坐下，待侍女们将茶水奉上后便品尝起茶水糕点来。

“灵芸才九岁，这便学着下厨了么？”顾玥望着这女娃乖巧懂事的模样，心道这才是女孩家该有的样子，哪像自己，自幼便只对行军打仗、舞刀弄枪感兴趣，厨艺女红一窍不通，哪有半点女儿家的温柔和顺。

“灵芸还小，不能替姑姑分担些什么，便只能学着下下厨，替祖母与姑姑分忧了。”顾灵芸道。

“这孩子啊，平日里没事，就看看书，观摩观摩厨艺，偶尔也会做做女红，别看她小，前些日子我那件外袍破了个口子，还是她发现的，见我不舍得将那袍子扔了，便拿了针线，缝得分毫不差。”顾林氏笑道。

“灵芸真能干！姑姑可是自愧不如呢。”顾玥望着这孩子，却是一脸欣慰。挺好，女孩儿家，懂事乖顺，善解人意，将来长大应是能觅得一个不错的归宿，平平安安度过此生。身为女子，性格太过刚硬要强，会活得太累，顾家的女儿，去做舞刀弄枪打打杀杀之事，她一个便够了。她想着。

“姑姑才是真的能干，把那些敌人打退，叫他们再不敢犯我江东！”女孩道，望向顾玥的眼中满是仰慕与崇敬。

“玥儿啊，此次西行可还顺利？有没有受伤？”妇人面上现出关切与担忧之色，对于此次结盟商议得如何却是不甚关心，她只想知道，她的女儿在外奔走有没有受伤。

“娘，我没事！”顾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母亲却仍是在她每次回来时首先问这个问题，“这么多年了，我哪那么容易受伤啊？”她却只是轻描淡写一笑，仿佛不久前中毒差点废去一只手臂的不是她。

“都怪娘没用，没能给你爹多生几个儿子，你爹和你哥当年走得那般匆忙，这偌大的重担，便只能由你一介女流来承担….”顾林氏说到这里，眼眶已经红润，不等她抬手拭泪，顾灵芸便拿出手帕，为她擦去眼角的泪水，“祖母，别哭了，等我和哥哥长大，就再无人敢欺负你们了。”

顾玥的父亲顾远一生只娶了林氏一个妻子，也无任何妾室，顾林氏为他生了三个孩子，长子顾琛，女儿顾玥，次子顾璟则在七岁那年便因病夭折。六年前顾远顾琛父子因谭柄诈降入圈套，不幸丧命，顾家再无成年男丁，因着女儿顾玥自幼喜欢舞刀弄枪，是被顾远当男孩养大的，十几岁便熟读兵书，能文能武，危难之际便接下了父兄打下的基业，除却身遭关系亲近之人知道她是女儿身，外界都以为，顾玥是顾远的次子。

“娘，你这说的什么话啊？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国难当头，谁也逃不过，便是身为女子，难道就不是江东子民了么？这本就是我应该做的！”顾玥道，她见不得母亲哭，便岔开话题道，“阿允呢？怎么不见他？”

“阿允在后面的院子里练剑呢，这孩子，一日都不曾松懈功课，晨时随先生学习四书五经，午后便在院子里练剑学习骑射，晚上还挑灯夜战看兵书。”顾林氏道。

几人这便一面说着，一面向屋后的大院行去。

“阿允才十一岁，学习骑射剑术，其实还早。”顾玥道，如若不是父兄过早地去世，他顾氏一门，本不必如此辛苦。

“这孩子自幼便颇有主见，不听劝。不过他的功课一直很好，假以时日，定能成材。”顾林氏说到这里，眼中满是骄傲。

后院种着一片梅林，此刻尚未到梅花开的季节。林畔，一名半大的少年正在练剑，身形虽幼小，但身手矫健，步子虽隐隐有些不稳，但也能看出剑术已然练得十分娴熟。顾玥望着他，只觉这孩子的动作气势，已隐隐现出自己兄长顾琛当年的风范。

顾允，小字望之，“望之”二字是他尚在襁褓中时，其父顾琛便为他取好的字，本朝男子往往到了及笄之年才会为自己取字，顾允的字却是与他的名同时产生，“望之”便是“北望中原”之意，足可看出，顾琛对他这儿子，自是寄予厚望。顾玥望着他专注练剑的模样，这便从地上随意捡起一根枯枝，一个健步上前，与这半大少年切磋起来。

想到他年岁尚小，顾玥自是只使出了三四成力道，只进行动作上的比试，并未使出分毫内里，少年却是颇为认真，剑锋过处有些求胜心切，几个回合下来，因着太过心急，下盘不稳，便一个趔趄跌倒在地。

“阿允，起来吧。”顾玥这便伸手拉他起来。

“二….姑姑，阿允叫姑姑失望了。”顾允见在顾玥面前出了丑，初现轮廓尚显稚气的俊秀面容上，瞬间漾满失落和沮丧之色。

“阿允才十一岁，急什么？”顾玥耐心地抚摸着他的头，温和笑道，“剑术和骑射，得慢慢学，求急求快只能事倍功半。”

“可我听祖母说，姑姑十岁的时候，这些就做得很好了，阿允是个男孩子，想快点学好这些，快快长大，然后保护姑姑！”顾允说着，语气和神色都十分认真，眼神中带着一抹不服输的倔强。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阿允才十一岁，距离成年还有好几年呢，等你长大了，肯定比姑姑做得好！”顾玥望着他笑着，温言鼓励，还对着他做了个鬼脸。

姑侄二人这便笑开了。因着顾允还想继续再练会儿，顾玥却也不再组止他，点拨一二后，便站在一旁静静观看。

“玥儿啊，你一介女流，总这么东奔西走打打杀杀的，也不是个办法。”顾林氏望着女儿，神色间却很是担忧。

“等到阿允十七岁，我便将手上的一切都交给他，还有六年，转眼便过去了。”顾玥望着眼前勤奋刻苦的侄子，说这话时语气却是平淡。

“再过六年，即便你将这些都交予他，可曾想过今后的日子如何度过？到那个时候，你都三十了，还上哪儿嫁人去？”顾林氏说到这里，便更是为女儿的未来忧心起来。

“那我就不嫁了呗，生而为女子，也不是都要嫁人的吧，”顾玥淡淡道，说这话时，脑海中袁桓的身影一闪而过，但也仅仅是一瞬，“便是要嫁，我也要嫁这世间一心一意的男子，就像爹对娘这般，若是三心两意见异思迁之徒，不如不嫁。”

侄子侄女都很懂事，两个孩子的性格为今后的行为和遭遇埋下伏笔....顾将军的娘亲也是为她的终身大事操碎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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