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 第76章 第 76 章

外交部领保中心的大会议室，王司组织大家开月度会议，就上次印尼撤侨做总结和学习，算是迟到的会议，近一个月的时间，他们一直在协同其他部门做善后工作。

这次从印尼撤回的一万多公民，除了游客，还有一部分是前往印尼的务工者，其身份的认定，工作的安排和损失的赔偿等后续问题都需要进一步处理。

除了人员安排，还涉及到我国企业在印尼的巨大损失如何理赔的问题，其中涉及合同的金额是50亿美元，但也只是全部损失的一部分，还有一些民营企业的损失无法统计。海外投资保险覆盖率低，单一化以及中国与印尼没有签订双边投资保护协定等因素都加大了赔偿的难度。

刚跟其他部门协调好相关适宜，就召开紧急会议。

与会的都是领事司的人，还有远在他国的领事馆同事，会议中央的幕布下方，莫云臻一眼就看到了灰头土脸的刘鸣，像是刚搬完砖。

他摆弄好摄像头就挨着姚望坐了下来，紧挨着姚望的，是同样灰头土脸的张宁，脑袋一低，认不清男女。

莫云臻前两天刚跟他们通了视频，大使馆在紧锣密鼓的恢复中，他们头戴安全帽，面朝黄土背朝天，皮肤晒得黝黑，刘鸣“嗷嗷嗷”的让他赶紧过来体验一下建设者的辛苦。

他说司长不放他走，等馆建好了再去，也不差这几个月，刘鸣“嗷嗷”的更大声，说自己命苦。

张宁倒是任劳任怨，跟工人们打成一片，群里每天都是她跟工人大叔的合影。

桌上有人提到在阿米亚搬砖的刘鸣他们，言语间都是钦佩，裴陆扯着莫云臻的衣服，问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去，莫云臻让他去问王司。

裴陆瞥了一眼沉着脸的王司，决定还是不要自讨苦吃。

同事把摄影机跟投影仪摆好位置告诉王司可以了。

“好，会议开始，一个月前，我们领事司同驻印尼使馆及领事馆的同事一起，共撤离2314名同胞安全回国，此次行动，离不开党中央，□□领导的重视和全国人民的支持，更重要的是我们国力的提升，一直以来坚持的独立自主的和平外交政策，四位一体的应急机制，当然，还有各位同事的通力合作。”

“此次行动也得到国际社会的多方支持，赞誉，大家都辛苦了，老规矩，接下来说说此次行动中存在的问题。任何领域都是防大于治的，我们领保工作也是，此次印尼地震引发的海啸，足以暴露我们的基础预防，和监测预警的工作很不到位，地震后第三天才发布《请中国公民暂勿赴印尼》的旅游预警信息，据统计，这三天内，还是有一千多名中国游客前往印尼。平时不预防，出了事大家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无从下手，造成大量同胞生命财产受损。”

“其中最严重的失误，就是同胞的电话打不进来，求医无门，这种情况决不允许出现第二次。不要总觉得好像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如果我们不继续完善相关措施，等下一次再发生更严重的自然灾害，我们会不会更手足无措。以人为本，不单单只是一个口号，要放在心里，要用行动去践行，光知道耍嘴皮子，你们都给我滚蛋 ！”

面对王司的严声指责，印尼大使馆跟领事馆的同事纷纷低头，裴陆的腿直哆嗦，扭头小声问莫云臻，王司开会脾气都这么大嘛？

莫云臻点头，王司看起来挺和蔼一老大叔，其实脾气大的很，听部里的老人讲，他之前在乡下当知青的时候就特别能吃苦，脾气也大，村长见了都得给三分薄面。

回来后进了外交部，前后在叙利亚等战乱国当过大使，曾一人面对数十个手持长枪的政府军，告诉他们中国人碰不得。

也许是忌惮眼前这个三十出头的外交官，也许是忌惮他背后更强大的中国，政府军纷纷跳上车，跑了。

莫云臻有次问起，王司笑着打哈哈，别听他们瞎传，也就五个政府军，拿的也不是长枪，而是□□，他一脸懵，□□不就是长枪吗？真是上年纪了。

见底下鸦雀无声，王司扶了下镜框沉着脸继续输出。

“除了预防，我们的营救措施也存在很大问题，人手不足，专业度不够。此次地震海啸，政府接到印尼的请求支援后，第一时间派出了我们的国际救援队，联合地方救援队一起奔赴印尼，但人手还是有限，很多重灾区不能前往营救。而不专业体现在哪里呢，莫云臻他们海上救援不穿救生衣，怎么着，是要跟大海同归于尽？！”

包括屏幕里的同事，会议室很多人都没忍住笑了。

裴陆又小声嘀咕，Eka把救生衣都捐给政府了，我们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才不穿的，又不是故意的。

莫云臻瞪了他一眼，裴陆低了头，恹哒哒的。

“还笑，这已经暴露了问题，我们的大使馆跟领事馆都是干嘛吃的，连个救生衣都找不到，让同胞随时处在危险之中，莫云臻但凡大意点儿，那孩子就没了。大家不要被网上铺天盖地的赞扬糊了眼，我们这次是成功了，但并不代表每次的撤侨任务都是成功的，大家有时间去了解一下我们的撤侨史，成功不是必然。媒体跟民众的赞誉，歌颂，是我们作为国际大国的外交需要，仅此而已。”

“这些天，网上对莫云臻没有接受锦旗的事情，各种难听话都有，我想告诉大家，不管接受或者拒绝，他都没有错，保护每一个在外同胞，是我们应有的责任和担当，但讲心里话，我不想看到你们任何一个人为国捐躯，你们都是新时代的有为青年，有责任有担当，保护同胞的时候，也要保护好自己，都明白吗？！”

王司话音刚落，大家纷纷点头，把目光移向莫云臻，莫云臻提前预知了大家的动作，右手撑在额头，遮住大半张脸。

王司看他们挺热闹，让他们说说这次印尼撤侨中还存在那些问题。

半晌没人敢搭腔，王司皱了眉，指了指大屏幕：“张大使，你说说，还有那些问题？”

突然被点名，张大使清了清嗓子，才发声。

他提到了这次撤侨涉及的经济问题，相比于西方国家在撤离时会留下项目或者投资的大部分人员，我们国家选择的是完美彻底撤离，因此，投入和消耗也巨大。

各路媒体还有社会舆论，对政府的人本理念和超强的行动能力都给予了高度赞扬，体现出一致的民族自信和国力自豪，但是，领事保护如果仅仅考虑效果因素而不兼顾经济效率，也是难以可持续发展的......

张大使谈的是成本，民众对中国式撤侨的赞誉之下，都是需要成本的，没有任何不需要成本的政策和政策实施。

谈钱确实伤感情，但也不能完全无所顾忌。

王司带头鼓掌，说他讲到点子上了，其他人也跟着鼓掌，会议室终于热闹了些，气氛也稍有缓和。

其他同事又提出了一些问题和建议，大都是关于如何推动应急处置关口前移，把握主动，避免危机恶化和资源的浪费。

在外企业，除了依靠领事馆，也要明确自身责任担当，加强员工安全培训，做好风险预防，同胞们也要做好个人信息登记，不要擅自行动。

领事馆除了日常工作，也要跟当地政府，各个部门的人打好关系，多交朋友，关键时刻可以方便很多。同时也要做好志愿者招募，跟当地华侨跟留学生定期沟通，了解他们的需求，做好安全宣传，提高同胞的风险意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

会议整整开了三个小时，出来天都黑了，莫云臻从手机袋里拿了自己的手机，刚开机，一连串江黎的未接来电，微信上说，外婆突然晕倒被邻居送到医院，目前还在抢救，最新一条消息，外婆醒了，一直喊他的名字。

心脏一记皱缩，没等电梯，一口气跑了三楼，去地下车库找车，踩了油门，往医院的方向开。

他脑子里都是外婆微笑的样子，同时也有母亲的模样，母亲长得很像外婆，外人看了外婆的年轻时的照片，都说她俩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小时候常常想，如果母亲老了，会不会跟外婆一个样。

路上堵得很，他不停地拍喇叭，好像拍一下，就可以飞到外婆身边。

早知道坐地铁，过个马路就是，挤点又不会死。

他给江黎打了电话，那边秒接，问他什么时候到医院。

“我在路上，外婆呢，我要跟外婆说话。”他心脏被抓着，疼的喊了出来。

“外婆还有点儿虚弱，医生不让她多说话，你开车注意安全，先挂了。”

电话挂掉的那一瞬间，前面的车子终于动了。

十来分钟后到了医院，莫云臻停好车就往急诊室跑，迎面撞到一个穿蓝色制服的清洁工，他边跑边道歉。

清洁工摇头，没跟他计较。

外婆被安排在走廊尽头的普通病房，观察一晚没大碍就送到住院部。

莫云臻推开门，没走两步，“扑通”一声跪在床边。

外婆抬了抬手，很快又放下了，嘴里呢喃着，云臻来了。

“外婆，对不起，对不起.....”

外婆扭了头，看着他的大外孙：“起来，地上凉，别跪着。”

莫云臻膝盖沾了胶水，不为所动，外婆看向莫云东：“云东，把你哥扶起来。”

莫云东擦掉眼角的泪去扶他哥，还是不动，最后还得莫云汐，从兜里掏出手机对着莫云臻。

“你再不起来，我打视频给沈谙，看你还能跪多久。”

莫云臻鼻子一抽一抽的，踉跄着身子站起来，江黎双手叉腰，一整个无语。

“莫大教授呢？”

莫云臻站稳后发现屋子里少一个人，那个满嘴都是忠孝仁义，却屡次缺席亲人病重时刻的大教授。

江黎走到外婆身边，掰她的眼皮，又看了舌苔，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你爸在南京有个讲座，过两天回来。”

江黎给外婆倒了杯水，把床往上摇，垫子也往床背上放了放。

“阿姨，喝点儿水。”

“辛苦小江了。”外婆接过水，喝了大半杯。

江黎笑着说应该的。

莫云臻拉了椅子，坐在外婆的床边，江黎为外婆忙前忙后，跟医生沟通病情，办理住院手续，她像个大家长一样，张罗着家里的一切。

爷爷奶奶外公，在莫云臻出生前就不在了，云汐的外婆十年前因脑梗离开，外公去的更早，所以，外婆就成了家里唯一的老人，大家捧在手心的老小孩。

江黎对外婆很好，她工作忙，但总是抽时间陪外婆逛街，逢年过节，也总是张罗着一家人去旅游，她一直劝外婆搬过来跟他们一起住，照顾也方便些，外婆死活不同意，也不要保姆，说她一个人习惯了，不喜欢家里多一个人。

外婆也逢人就夸，说上天收了她一个女儿，又送给她一个，莫云臻有时心里会不平衡，揽着外婆的胳膊说她偏心眼儿，忘了他母亲。

外婆刮刮他的小鼻子说，亡者不可留，逝者不可追，说她跟他母亲，只有半辈子的缘分，她心里会永远记着。

但也不能辜负另一个善良姑娘的孝心。

莫云臻那时上初一，不愿弹钢琴，躲在外婆家避难，晚上想母亲了就一直念叨，亡者不可留，逝者不可追。

夜深了，人都走了，莫云臻留下来陪外婆，他趴在床头，侧着脑袋，外婆耳边的银发又添了不少。

她半眯着眼，让他去睡觉，说她没事儿。

莫云臻摇头，说要陪着。

外婆把手从被子里抽出来，搭在莫云臻的手上，她的掌心似火炉，温暖着小崽子冰凉的手。

“明天带那孩子过来看看，好不好？”

“哪个孩子？”

“沈谙啊，那个像未成年的小孩儿。”外婆在他手背上拍了两下，嘴角带笑。

“好，我跟他说，外婆，你真的喜欢他？”莫云臻舔了舔嘴唇，问得真切。

“他一脸的孩子气，我看有几张照片，他故意冷着脸，其实都在掩饰心里的小情绪，你带他来看看，说不定以后就见不着了。”话音刚落，一行热泪顺着眼角滚了下来。

“不会的外婆，别吓我。”声音已经哽咽，他吸了吸鼻子，鼻根涨得酸疼，还是这家医院，母亲拉着他的手说对不起，不能陪他一起长大。

他怀里抱着巴掌大的莫云东，鼻涕一把眼泪一把。

外婆抬手，刮他的鼻尖：“别怕，没人能长生不老，我老太婆七十八了，真就走了，也够本了，该去见见你母亲了。”

提到母亲，莫云臻放声大哭，外婆的掌心全是他的泪。

后来哭累了，就把头埋了起来，外婆不说话，轻轻拍他的后脑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