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 第56章 第 56 章

晚上十点，救援工作仍在继续，期间共有十名中国游客被送往医院，五个轻伤，五个重伤，江遥跟着救护车一起去了医院。

搜救人员额头绑着大灯，在一片废墟中竭力呼喊，偶尔会听到哭声。

远处传来邮轮的声音，估计是海上救援队，白天可以看到直升机在上空旋转，时不时落下个人，清理海面的障碍物，潜入海底，实施搜救。

以前上地理课听老师顺口提过一句，泗水的更芝兰海滩，涨潮时海水是黑色的，退潮时则是一望无际的滩涂，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莫云臻他们跟志愿者一起搬运救灾物资，把伤者抬到处置区，除了接近坍塌地区，下海搜救，其他能做的，他们都尽力搭把手。

张大使让他们回来休息会儿，找人替他们，莫云臻说还能撑，凌晨一点，张大使打来电话。

与更芝兰海滩仅隔了一座山的金色海滩，一个旅游团被海啸吹到无人岛，电话打到了使领馆，张大使接的电话，领保中心下达了最新指示，要求尽快组织人员去营救。

三个人坐上一艘豪华邮轮，在船长的带领下，前往那座无人岛。

邮轮确实挺豪华，上下三层，还有个地下室，酒吧，KTV，餐厅，各种吃喝玩乐应有尽有。

船长Eka四十出头，头发微卷，鼻子高挺，嘴唇偏薄，皮肤也偏白一些，跟印象中常见的印尼男人不太像。

多问几句才知道，他母亲是中国人，父亲是当地人，他说母亲很白，自己随了母亲，莫云臻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搭话，Eka以为他不信，就说了几句中文跟他听，莫云臻笑了笑说，挺标准。

裴陆晕船，跑进洗手间哇哇地吐，王岩捧着电脑，确认那个旅游团的基本信息，总共七个人，团长三十岁，女，北京一家旅游公司的员工，其中最年轻的十八岁，父母为了奖励他考上北大才来的这里，他母亲在电话里一直哭，说再也不看海了。另外也是一家三口，三十五岁的美容店老板，带她父母来这里度假，父亲患有老年痴呆，但腿脚麻利，就想带他多看看世界。

行驶了一个小时，邮轮在一片黑漆漆的地方停了下来，Eka从甲板上放下两艘黄色皮筏艇，丢给莫云臻一根船桨，王岩跟裴陆坐前面那艘。

副船长跟其他两位船员看家。

Eka说他从小就跟同学划着皮筏艇过来玩，这岛上森林密布，经常有猴子，还有树懒，一个蹿得死快，一个趴在树上一动不动。

莫云臻问是不是还有蛇，他说有，还见过一条白色的蟒蛇，吓坏了，回去母亲给他讲了白素贞的故事，才没那么害怕。

莫云臻忍不住笑了，中国的神话故事还有这作用。

凌晨三点多的无名岛，天微微亮，Eka拿了手电筒，四周各晃了一下，带着莫云臻他们往右边的小路上摸索。

头顶时不时有鸟盘旋而过，应该是他们的到来，打扰了鸟儿们的美梦。

脚底杂草丛生，布满了小石子，坑坑洼洼的，冷不丁踩到一个塑料瓶，吱吱扭扭地响，Eka让他们注意脚下，尽量不要发出太大的声音，这个季节虽然没有夏天那么炎热，蛇还是喜欢在附近转悠。

裴陆听到蛇，倒抽一口冷气，走得更加小心。

整整走了三个小时，才找到那个旅游团，他们在一个山洞里扎根，生着火，火上烤着鱼，七个人围坐在一起，看到莫云臻他们，愣了三秒钟才一窝蜂朝他们扑过去。

莫云臻来之前问过他们是否受伤，说是只有轻微擦伤，出于安全考虑，还是让王岩检查一下他们的受伤情况，确实，结痂了都。

“好，那没问题的话我们就出发，先带你们回大使馆，然后回家。”

众人眼里闪着泪光，连连说好。

返回邮轮的途中，莫云臻让王岩跟裴陆去照顾那两位年近七十的夫妇。

人多，自然走得也慢，天彻底亮了，一人粗的椰子树被拦腰折断，海面漂浮着屋顶，海滩变成了鱼的海洋，死了的，还有即将要死的。

他们的脚步惊动了早起觅食的金丝猴，现场表演了个倒挂金钩，然后“嗷嗷”一嗓子，跳上另一棵树。

裴陆第一次跟金丝猴近距离接触，举起相机一顿拍。

有段路坑坑洼洼，还是下坡路，王岩跟裴陆背起两位老人，一直背到停皮筏艇的地方，莫云臻让Eka跟王岩先把两位老人送上邮轮安顿好，回来的时候，多了两艘皮筏艇跟两位船员。前后运了两趟，把七个人全部送上了邮轮。

确定了航线，邮轮动了，莫云臻没再找Eka聊有的没的，去了旅游团的包房，裴陆又干起老本行，举着相机，一对一采访。

那个十八岁的男生最激动，离照相机也最近。

“海啸来临前的一个小时，我们看到了鲸鱼，它只冒了个头，很快就离开了。”

“你有拍视频吗？”裴陆问。

男生点头说有拍，说手机没电了，裴陆收了相机，从包里取出充电宝递给他，男生眼睛瞬间亮了，着急忙慌给手机充电。

“你们还看到什么了？比如海鸥？”

“有看到啊，海鸥飞得比较高，海啸来临，它们飞得更高，当时我就想，如果我们也可以飞就好了......”男生说完把头埋进胸口，没继续看镜头。

倒是他母亲走了过来，将他的头摆正，斥责道：“好好看镜头，人家是外交官，会上电视的，你丧眉耷眼干嘛？”

回忆了海啸来临时的汹涌无情，男生没了刚开始的激动，还是低着头，不敢看镜头。

“王逸轩，你能不能像个男子汉，都大一了，还这么不知轻重......”

母亲还在大声斥责，裴陆放下相机，起身往外走，一出门就碰上莫云臻，吞了下口水，从他身边挤过，昨天的别扭还没解开。

莫云臻转身，跟裴陆来到甲板上，太阳高照，海面湛蓝，伸展双臂，脑子里都是沈谙那张哭哭啼啼的脸，这会儿如果在的话，肯定会双手环住他的腰，哼哼唧唧说要抱抱，他想着，嘴角不自觉挂起了笑，话说沈谙一直都没回消息，电话也没打一个，当真又闹脾气了。

没人说话，只有海鸥时不时在头顶盘旋而过，气氛有些尴尬，莫云臻试图破冰，开口就是质问。

“大学四年，你就学会了如何揭别人的伤疤？”

“什么意思？”

“地震跟海啸往往给人带来毁灭性的灾难，一生可能都无法消除的恐怖回忆，而那个小孩，他刚刚经历了一场灾难，你便追问他细节，不是揭伤疤是干嘛？”

“调查真相是记者的使命。”裴陆仰着头，自信很多。

有信仰的小孩，天真又可爱，莫云臻笑了，继续说：“如果真相可以让别人痛不欲生，你还继续坚持你的使命吗？”

“新闻不存在善意的谎言，不能因为接受不了真相而自欺欺人。”裴陆掷地有声。

话题又绕回昨天的争执，气氛也变得剑拔弩张，莫云臻张了张嘴想说什么，邮轮突然向□□斜，他半个身子差点儿跌进海里，周围瞬间狂风大作，黑云密布，豆大的雨水霹雳啪啦浇在甲板上。

裴陆大喊着海啸来了，莫云臻让他别乱喊，踉跄着身子跑进客舱，里面更是乱做一团，东西散落一地，王逸轩的母亲冲他大喊，孩子在外面，她身材有些臃肿，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莫云臻扶着门框跑向外面，大声呼喊王逸轩，无人回应，这时邮轮开始左右摇晃，像个不倒翁，他脚底不稳站不住，只好往前爬，突然邮轮向□□斜，脑门儿直接撞在桅杆上，脑子嗡嗡作响，扶着头，继续往前爬，雨水噼里啪啦浇在脸上。

身上全湿透了，嘴里不停喊王逸轩，终于得到了回应，刚站起来，一个倾斜直接摔在地上，站起来，又摔，他只好往栏杆处爬，让王逸轩一定要抓好。

等他赶过去的时候，王逸轩半个身子都泡在海里，小脸煞白，伸出手，将他往上拉，可王逸轩已经没了力气，嘴里小声嘀咕着什么，身体往下坠，海水没过肩膀，慢慢就只剩个脑袋。

“你别动，我抱你上来。”

莫云臻说完就将大半个身子探向栏杆外，屏住呼吸，把头埋进海里，耳边是汹涌冰凉的海浪，突然，王逸轩松开了一只手，将整个脑袋都沉进了海里。

“别动了，求你，别动了......”到最后有了哭腔，王逸轩没再动。

莫云臻两手用力箍住他极细的腰，准备把他往上抱的时候，邮轮突然向前一晃，莫云臻双脚离地，一头扎进海里，千钧一发之际，他一手死死抓住摇晃中的栏杆，一手抱住王逸轩的腰，此时邮轮突然向后倾斜，他一把抱起王逸轩放在甲板上，随后自己爬了上来，右手突然抽筋，不停地抖。

王逸轩一把将他抱住，把脸贴在他的胸口，不停往外吐水，邮轮慢慢稳定，雨也变小。

王逸轩的母亲一边大喊着王逸轩，一边跑出客舱，看到儿子窝在莫云臻的怀里，愣了一秒，将人拉了过来，王逸轩的父亲也跟着跑了出来。

一家三口紧紧抱在一起，哭声，震天动地。

副船长过来跟他们说，邮轮刚刚是为了躲避礁石才发生的倾斜，真撞上了后果不堪设想。

莫云臻抹掉脸上的雨水，起身去了客舱，屋子里乱的，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海啸，裴陆湿着身子，将两位老人护在床边。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莫云臻蹲在两位老人面前。

俩人手牵着手，并没年轻人那么无助，老奶奶招手让他过来，掌心轻轻落在他的额头，带来一股暖意，他抬眼看着她。

“孩子，我们没事儿，这小伙子把我们护得很好，其实你们不用担心，这地方风景这么美，我跟老伴儿就在这离开，也挺好的。”

老奶奶慈眉善目，说话慢吞吞的，眼角的褶子跟着一颤一颤，莫云臻想起了外婆。

“妈，侬勿要瞎讲，我带你俩出来玩，把命搭这儿，回去脊梁骨被人戳死。”

女儿委委屈屈的样子让莫云臻想起了父亲，那个也担心被人戳脊梁骨的人。

“囡囡啊，别惹侬妈发火，过来。”

女人喜极而泣，颤着嗓音问：“爸，侬认得我了？”

“囡囡啊，快到爷爷这里来。”

一句话，女人眼泪吧哒吧哒地掉，抱着她爸的膝盖，什么也不顾就哭了出来。

莫云臻站起身，老奶奶递给他一条毛巾，让他擦擦头，他笑着说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