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遥晚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屏幕的冷光映着他紧锁的眉头。
“办不成”是什么意思?
把唐佐佐留在这里又是什么意思?
难道要像他爷爷一样,为了封印满河的思绪体一生都困在这方寸之地?
钟遥晚记忆里爷爷总爱在藤椅上晒太阳,咳嗽时背驼得像张弓,可此刻想来,那佝偻的脊梁里,或许早被岁月压进了数不清的枷锁。
应归燎察觉到异样,支起身子望向钟遥晚:“怎么了?”
钟遥晚没有回答。他的视线还黏在手机上,手指不受控制地继续上滑。
屏幕上的聊天记录如走马灯般飞速滚动,聊天记录如湍急的河水般奔涌而下,应父发来的河神调查报告里,一段文字突然刺入眼帘:
【临江村河神祭考据:自明嘉靖年间始,每年择未婚女子沉河献祭,延续四百余年……】
四百年。
至少上百个鲜活的生命,最终都化作了河底淤泥中,无人问津的森森白骨。
钟遥晚的呼吸骤然急促,他继续翻动着消息记录,密密麻麻的文字间夹杂着几张泛黄的老照片,像是被时光浸染的碎片。
忽然,一张特别标注的照片狠狠撞入他的视线——照片上,身着道袍、身姿挺拔如松的年轻人站在河边,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刀锋,正透过屏幕直直望来。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意气风发的爷爷。
“操……”他听见自己发出一声气音,轻得像是叹息。
应归燎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身后,温热的手掌按在他肩上:“老头子的消息?”
钟遥晚僵硬地点点头,把手机递了过去。
应归燎快速阅览了一遍消息,神色亦是愈发凝重。
“别理他。”直到阅读完了全部的信息后,应归燎把手机往床上一扔,转身时脸色又恢复了如初的风轻云淡,“老头子就喜欢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
“往最坏的情况想的话,河底至少有上百个思绪体,这要怎么处理?”钟遥晚的声音发紧。
他和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的接触还不深,可是光是想想这个庞大的数字,就让他背后泛起凉意。
昨天河面上浮现的大片穿着嫁衣的新娘还有报告中冷冰冰的文字,无一不在告诉他临江村事件的棘手性。
“老头子不在这里,所以不清楚情况。”应归燎拉开窗帘,盛夏灼热的阳光瞬间涌进房间,在地板上投下明亮到几乎刺眼的光斑,“我的灵力虽然没有唐佐佐那么强,但是姑且可以感觉到,这里的思绪体不可能有这么大的数量。”
钟遥晚抬起头望向他,沉默着,眼神里是明显的怀疑与探寻。
应归燎随即换了个话题,生硬地转换了话题,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我老爹发消息来的事情,你先别告诉小哑巴。”
钟遥晚不解:“为什么?”
应归燎抬手用力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显得十分烦躁。他张了张嘴又闭上,似是在组织语言,最后却只烦躁地“啧”了一声:“……总之先别告诉她。”
*
下午,唐佐佐陪着陈暮驱车去邻近的市里采买物资,回来时,夕阳已将天边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
小院里,钟遥晚和应归燎对坐在柿子树下,名义上是一同苦思冥想应对河底思绪体的对策,但这沉重的担子,眼下几乎全压在应归燎一人肩上。
钟遥晚对鬼怪之事尚在入门阶段,多数时候只能望着被晚风拂动的树影发呆,偶尔插一两句没头没脑的猜测。
晚风裹挟着田野的清香拂过小院。钟遥晚和应归燎并排坐在柿子树下的石凳上,斑驳的树影在两人身上摇摇晃晃。
钟遥晚给应归燎递过去一片西瓜。西瓜是刚从井里捞出来的,还沁着冰凉的水珠。
应归燎接过来咬了一大口,鲜红的汁水顺着手腕往下淌。
钟遥晚百无聊赖地晃着腿,看着西瓜汁滴落留下的满地红。夕阳把那些红点映得更艳了,像一地散落的朱砂。
耳畔的蝉鸣声忽近忽远,拉扯着他飘忽的思绪,渐渐融入了这片夏日傍晚的黏稠空气里。
忽然,手机震动打破了这一刻的安宁。
钟遥晚掏出手机,发现陈祁迟发来的消息,问他过两天回城里需不需要接送。
唐佐佐这会儿刚把车停稳,夕阳在她脸上落下一片光彩。钟遥晚随手拍下这一幕发送过去:「不用,有朋友在,我到时候蹭车回去。」
消息发出去后,陈祁迟那边便没了回音。钟遥晚将手机塞回口袋,思绪却无法再回到之前的放空状态。
“今晚还会发生什么事吗?”他无意识地低声喃喃。
唐佐佐正好走过来,听到了他的低语。她拿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敲击,然后将屏幕转向他:「会的,我在陈婉心的记忆里看到他们献祭了新娘以后才能换来安生日子,昨天陈文逃过一劫,她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钟遥晚看着唐佐佐沉静的脸,想起了应归燎父亲早上发来的信息,心情复杂,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他忽然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坚持留在村里的意义是什么。在这个危机四伏的节骨眼上,他像个彻头彻尾的拖油瓶。虽然体内蕴藏着所谓的灵力,可他既不清楚这份力量的强弱,也不知道该如何运用,连能否帮上忙都是个未知数。
他下意识地摊开自己的手掌,试图回忆触碰二丫思绪体时,那股暖流涌动的奇异感觉。可当他有意识地去追寻、去调动时,那感觉却缥缈无踪,屡试屡败。
说到底,这到底是一股什么样的力量呢?
吃过晚饭以后钟遥晚回屋睡了一会儿,他们定了半夜十一点的闹铃,等到半夜再去村口处守着,看新娘们的下一个目标是谁。
闹铃响的时候,应归燎难得没赖床。钟遥晚睁开眼的时候,发现他已经利落地翻身下床了,动作干脆得不像平时那个总要赖床的家伙。
三人悄无声息地摸黑出了门。
月光被浓云遮蔽,只余下零星几点星光,勉强勾勒出周遭物体的模糊轮廓。
今天刘芳没有来蹲守,她昨天受的伤太重了。不过,即使她来了面对超自然现象也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唐佐佐穿着一身黑色如同融入了阴影,藏身在一处矮墙后。手机屏幕的微光映出她紧绷的下颌线,她在备忘录上快速打字:「警醒点,上次她们就是午夜出现的。」
钟遥晚蹲在一丛灌木后,指尖无意识地摩擦陈暮给他的香囊。
应归燎就待在他的边上,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以后忽然好奇道:“说起来,这个香囊里装了什么东西?”
钟遥晚全神贯注地看着村口石板路的方向,突然被应归燎的声音惊得一颤:“不知道,没有打开过,就是散着点花香。”
“打开看看啊,”应归燎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他一下,语气里带着点怂恿,“万一是你爷爷留下的什么驱邪法宝呢?”
钟遥晚想着有理,正要打开香囊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却猛地捕捉到远处石板路上浮现的一抹刺目猩红!
距离太远,夜色太浓,他看不清来人的具体样貌。
钟遥晚紧张地喉结上下滚动,下意识地往应归燎那边又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你想了一天,有什么应对方法了吗?”
“有。”应归燎咧嘴一笑。
钟遥晚刚提起期待,紧接着就听见他说:“你和佐佐把全部的新娘都引走,我趁机下河找思绪体。”
钟遥晚:“……”好朴实无华的计划。
就在钟遥晚被他这天才计划噎得说不出话时,远处那抹不详的红色,正以一种恒定到诡异的速度,悄无声息地逼近。
月光吝啬地洒下几缕清辉,勉强勾勒出那个身影的轮廓。先是模糊的一团红影,像一滴在水中晕开的血。渐渐地,能分辨出那是个人形,穿着类似嫁衣的宽大袍子,步伐僵硬。
距离一点点缩短。
三十米,二十米……
钟遥晚的呼吸不自觉地屏住了,全部注意力都聚焦在那逐渐清晰的身影上。他看清了那身破旧却依旧刺眼的红色嫁衣,看清了披散在肩头毫无光泽的枯发。
十米,五米……
当那张脸终于完全暴露在稀薄的月光下时——
钟遥晚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巨手攥住,猛地向下一坠!
月光惨白,映照着一张他熟悉的面孔。那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戴着一些疲惫的苍白。
——竟然是刘芳!
刘芳腿上被石板磨破的伤口还赫然在目,此刻行走时却不见半分迟滞与痛楚。她的双眼彻底失去了焦距,脚步虚浮得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
她还穿着昨天那身衣服,只是原本素白的颜色被染成了血一般的红色。
钟遥晚的身体下意识前倾,几乎就要冲出去。他想要去上前拦住刘芳,像是昨天一样,拦住她以后也许就可以提前净化一个思绪体。
可就在他肌肉绷紧准备行动的刹那,应归燎伸手过来,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
应归燎的力道极大,带着阻止意味。可掌心传来的稳定温度,却奇异地抚平了他瞬间涌起的躁动与不安。
“别动。”应归燎的呼吸扫过他耳畔,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融进了粘稠的夜色里,“现在出去,只会打草惊蛇。”
钟遥晚着刘芳如同一个没有重量的幽魂,朝着石桥方向缓缓“飘”去。他的瞳孔微微震荡,只能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三人屏息凝神,藏身于暗处。刘芳的脚底分明踩在粗粝的青石板上,却诡异地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寂静得令人心底发毛。
唐佐佐比划了一个手势,三人默契地借着树影掩护,悄无声息地尾随其后。
越靠近河边,空气中腐朽的水腥气就越发浓烈,混杂着某种陈年的檀香,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口鼻处,令人阵阵反胃。
石桥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而桥中央,早已立着一道猩红的身影。
在见到那个人时,刘芳木然的面具终于出现一丝裂痕,空洞的眸中竟闪过一丝难以名状的情绪。
桥上,两道刺目的红色身影在月光下静默地对峙着,如同两尊被遗忘的雕塑,半晌都没有任何动作。
钟遥晚蹲伏在潮湿冰冷的草垛后方,双腿因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而麻木得失去了知觉。周遭的时间仿佛凝固了,死寂之中,只有桥下河水在夜色里发出细碎而持续的呜咽,像是无数沉溺亡魂永无休止的窃窃私语。
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按照刘芳的说法,此刻河面本该开始冒泡,就像是他们第一天来石桥时遇到的那样。可眼前的河面却平静得诡异,如果不是桥上站了个穿着嫁衣的人,似乎和平时也没什么两样。
就在这时!
一阵仿佛来自骨髓深处的刺痛感猛地在钟遥晚的皮肤下游走起来。
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钟遥晚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指,他下意识地死死攥紧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连耳廓都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烫。他惊疑不定地感受身体中的力量,试图捕捉那躁动的源头。
那股力量似乎正在他身体中在他经脉间疯狂地奔腾冲撞,所过之处,带来一种近乎灼烧五脏六腑的滚烫痛楚!
他猛地抬起头,瞳孔因惊骇而收缩。
他看见了!
空气中正漂浮着无数诡异的、如同灰烬般的黑色絮状物,它们正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中源源不断地析出,仿佛受到某种无形力量的召唤,汇成一道道无声的黑色溪流,齐刷刷地朝着石桥的方向汹涌扑去!
唐佐佐也注意到了不对劲,拧起眉毛,快速打了一串手语。
钟遥晚看不懂,只能把目光投向应归燎。
只见应归燎的神色变了变,声音都低沉了几度:“我们被发现了——直接抢人!”
“啊?”
钟遥晚还没反应过来,唐佐佐已经冲出了藏身的草垛。
眨眼间,唐佐佐已经冲到了桥上。
几乎是同时,桥中央那静立的嫁衣女子仿佛被惊醒,头颅以一个极其僵硬的角度猛地转了过来!宽大的猩红袖摆无风自动,带起一阵裹挟着浓烈腐朽气息的阴风,直扑唐佐佐面门!
然而,唐佐佐的速度却更快!
她侧身如游鱼般精准地避开那足以冻结血液的阴风,右手五指并拢如刀,直取对方咽喉!
唐佐佐今天的任务是把嫁衣新娘引走,而不是净化。她的招式虽狠辣致命,却刻意收敛了灵力的波动,可即便如此,依旧将对方逼得连连后退,牢牢占据了上风。
嫁衣女子仓皇后退,周身突然腾起黑雾般的怨气,却在触及唐佐佐指尖的瞬间如遇烙铁般嘶嘶消散。
另一边,钟遥晚强忍着体内那股横冲直撞、几乎要撕裂经脉的灼痛。
他踉跄着试图站起身加入战局。可他刚稳住身形,就绝望地发现,唐佐佐与那嫁衣女子的交锋快得只剩残影,攻防转换间密不透风,他根本找不到任何插手的机会!
月光之下,只能看见一道凌厉的黑色残影与一抹诡异的猩红在不断碰撞、交错。嫁衣女子每次挥动衣袖,都卷起一阵裹挟着刺骨寒意与腥臭的黑风,而唐佐佐的每一次反击都能精准地截断对方的攻势。
两人之间迸发出的灵力震荡,连站在岸边的钟遥晚都能感觉到空气中传来的细微波动。
钟遥晚丝毫不怀疑这时候插手的话,绝对会立刻成为这两个非人存在手下的牺牲品,被那狂暴的力量撕碎。
就在这时,原本死寂的河水开始诡异地翻涌!
河面突然裂开无数细小的波纹,一个、两个、三个……密密麻麻的猩红身影,如同被河底淤泥吐出一般,从漆黑的水下缓缓浮起,无声地矗立在河面之上。
那些新娘们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脸上覆盖着各不相同的红盖头,唯一暴露在外的,是那一截截泛着青白的脖颈。
唐佐佐眼神一凛,趁着嫁衣女后退的空档一把掀掉她的红盖头。
月光下,一张因长时间河水浸泡而严重肿胀、浮囊发白的脸暴露在空气中。嫁衣女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青灰色,布满了不自然的褶皱。
最骇人的是她的嘴唇,皮肉已经腐烂脱落了大半,不受控制地咧开着,永久地暴露着两排森白冰冷的牙齿。
钟遥晚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仅仅是看到这张脸,他就能想象出这个女子在生命最后时刻,在冰冷的河水中挣扎时所经历的极致痛苦与绝望。
唐佐佐一击得手并不恋战,在其他新娘扑上来前利落地脱离了战场,一把拽住钟遥晚的衣领沿着河岸飞奔。
钟遥晚被她拽得一个趔趄,喉咙狠狠撞在衣领上,被拽得差点背过气去。
……
你们灵感事务所的人怎么都喜欢拽人衣领子逃跑?!
钟遥晚,你是一个没什么用的小挂件
钟遥晚:?
钟遥晚:快给我金手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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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石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