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执的小鲸 第1章 好久不见，学妹

湘阳市的夏天像被扔进了熔炉，柏油路蒸腾着扭曲的热浪，蝉鸣聒噪得像是要把整个城市掀翻。空气里漂浮着燥热的尘埃，连风都带着灼人的温度，拂过皮肤时竟能烫出细密的汗。

徐毓鲸站在军训队伍里，军绿色的作训服早已被汗水浸透，黏在背上像层湿冷的壳。她微微偏着头，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不远处那个穿着同款制服，却依旧挺拔耀眼的身影上。

路渊。

这个名字在舌尖打了个转，带着点微涩的甜。

他正被几个同是大二的陪训学长围着说笑，侧脸的线条利落分明，阳光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投下一小片浅淡的阴影。偶尔抬手抹汗时，露出的小臂线条流畅，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蓬勃力量。他说话时总是微微扬着眉，嘴角噙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却又能精准地接住每个人的话头，那份从容不迫的大方，像自带光源，轻易就攫住了周遭所有的视线。

“那就是建筑系的路渊吧？听说去年拿了国家奖学金，还代表学校去参加国际设计大赛了。”

“何止啊，我听学姐说他篮球打得超棒，上次校赛决赛绝杀三分帅炸了！”

“家世也好，男生宿舍楼下常停的那辆机车就是他的……”

窃窃私语顺着热风飘进徐毓鲸耳朵里，她握了握拳头，掌心的汗濡湿了指缝。

他们说的这些，她都知道。从三年前那个同样燥热的秋天起，她就开始一点一点收集关于他的碎片，像拼凑一幅永远完不成的拼图。

没人知道，为了能站在这片同样的天空下，能在转身时或许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与他擦肩而过，她用了整个高三做赌注。

那些在台灯下熬到凌晨的夜晚，那些被试卷淹没的周末，那些因为一道解不出的数学题而偷偷掉眼泪的瞬间，支撑着她走下去的，就是眼前这个模糊又清晰的身影。

她终于来到了他的大学，可真当站在他不远处，却又觉得两人之间隔着比高中时更遥远的距离。他是众星捧月的学长，是传说里的风云人物，而她，只是军训队伍里最不起眼的一个新生，像沙漠里的一粒沙，风一吹就没了踪迹。

训练间隙的哨声响起，教官宣布休息。人群顿时松垮下来，三三两两地找阴凉处歇脚。徐毓鲸提着挎包，避开喧闹的人群，往图书馆的方向走。她不太习惯和不熟悉的人凑在一起，更何况，图书馆里或许有空调，能让她稍微冷静一下发烫的头脑。

图书馆里果然凉爽宜人，冷气带着纸张特有的油墨香漫过来，驱散了身上的黏腻。但开学季的图书馆总是座无虚席，尤其是这种军训间隙，几乎每个座位都被穿着迷彩服的新生占了。徐毓鲸转了两圈，最终在靠窗的角落发现了一块空地——那里没有桌椅，只有一排矮柜，勉强能让人靠着歇脚。

她从书架上抽了本书，是纪德的《窄门》。封面是沉静的蓝，像深不见底的湖泊。她抱着书，在角落的地板上坐下，背靠着冰凉的墙壁，刚翻开第一页，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书架尽头的过道。

那里，路渊正站在一排书架前，微微弓着身找书。他脱下了军训服的外套，里面的白色T恤被汗水洇出淡淡的痕迹，贴在肩胛骨的位置，勾勒出好看的轮廓。他的手指修长，在书脊上轻轻滑过，动作带着种漫不经心的专注。

徐毓鲸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慌忙低下头，假装认真看书，眼角的余光却像被磁石吸住，怎么也挪不开。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盖过了图书馆里轻微的翻书声。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书架的另一边响起，带着点故作疑惑的调子，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书架的阻隔，落在徐毓鲸耳中。

“《窄门》……我记得就在这啊。”

徐毓鲸的手指猛地一颤，书页被捏出一道褶皱。这个声音，她听过无数次。在高中的开学典礼上，在广播站的通知里，甚至在某次放学路上，无意间听到他和同学说笑的片段。

每一次听到，都会让她心跳失序。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

书架的缝隙里，路渊正好转过身。四目相对的瞬间，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他的眼睛很亮，像盛着盛夏的阳光，带着点探究的笑意。徐毓鲸甚至能看清他眼尾那颗不太明显的小痣，和记忆里的样子分毫不差。

她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

路渊却像是毫不在意这突如其来的对视，他自然地迈开长腿，绕到了书架的这一侧。然后，在徐毓鲸震惊的目光里，他微微蹲下身子，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一股淡淡的香水味混合着阳光的味道飘过来，是他身上的气息。

“好久不见，学妹。”

他的声音比刚才更近了些，带着点笑意，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

徐毓鲸的脑子“嗡”的一声，彻底变成了一片空白。他……他记得她？

无数个念头在脑海里冲撞，却没有一个能组织成完整的句子。她只能像个提线木偶似的，机械地点了点头，脸颊烫得能煎鸡蛋。

路渊看着她这副模样，眼里的笑意更深了些，像揉碎了的星光。他微微倾身，视线落在她紧攥着书的手上，语气带着点戏谑：“不记得我了吗？”

怎么会不记得。

徐毓鲸在心里疯狂地摇头。怎么可能不记得。

你的名字，你的样子，你说话的语调，你走路的姿态，甚至你在篮球场上投进球后，习惯性扬起的嘴角……我都记得。记得比记得自己的生日还要清楚。

可这些话堵在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看着路渊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里清晰映出的自己慌乱的模样，只觉得脸颊更烫了。半响，她像是突然被按了启动键，猛地举起手里的书，结结巴巴地说：“这、这个，你要找的……”

话音未落，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站起身，不等路渊反应，就低着头，快步冲出了图书馆。

直到跑出图书馆大门，被外面灼热的空气包裹住，徐毓鲸才扶着墙壁，大口大口地喘气。心脏还在疯狂跳动，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徐毓鲸，你在干嘛啊！”她用力拍了下自己的额头，懊恼得想原地转圈。

刚才那是什么反应？像个被抓包的小偷，还是个不会说话的傻子？

他说“好久不见”，她应该回什么？至少该说句“学长好”吧？就算紧张，也不该把书塞给他就跑啊！那本书她还没看完呢！

“真是丢死人了……”她捂着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阳光晒得她头晕，可心里的懊恼比阳光还要灼人。

她深吸一口气，在心里暗暗发誓：如果再有下次，一定要镇定一点，自然一点，至少，要好好跟他说句话。

这个“下次”，来得比徐毓鲸预想中要快。

第二天中午，军训解散后，大家三三两两地往食堂走。徐毓鲸没什么胃口，拿出手机，刷着学校的官方公众号“校园墙”。

页面上正在推送各院系的优秀学长学姐介绍，她手指无意识地滑动着，突然顿住了。

屏幕上，是路渊的照片。

照片里的他穿着建筑系的系服，站在教学楼前，微微侧着头，阳光落在他发梢，镀上一层金边。他的嘴角噙着浅浅的笑，眼神清亮。下面的介绍洋洋洒洒：路渊，建筑系大二学生，连续两年专业第一，国家奖学金获得者，校学生会文艺部部长，获国际大学生建筑设计竞赛银奖……

一连串的荣誉，像璀璨的星子，将他衬得更加耀眼。

徐毓鲸盯着照片，看得有些出神。原来，他在大学里，依旧是这样闪闪发光的存在。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咔嚓”声由远及近，伴随着轮子摩擦地面的轻快声响。

“走路别玩手机，小心摔倒。”

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提醒。

徐毓鲸猛地抬起头，心脏又是一紧。

路渊正单脚踩在滑板上，微微屈膝保持着平衡。他另一只脚撑在地上，身体微微前倾，看着她。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脸上，明暗交错，勾勒出他清晰的轮廓。

这一次，徐毓鲸在心里拼命给自己打气：冷静，徐毓鲸，冷静点。昨天已经够丢人了，今天一定要好好说话。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学……学长好。”

说完这三个字，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还是有点发颤。

路渊挑了挑眉，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打招呼，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嗯，去吃饭？”

“啊……是。”徐毓鲸慌忙点头，手指紧紧攥着手机，屏幕都被按得发烫。

对话就此中断。

空气里弥漫着尴尬的沉默，只有远处同学的说笑声飘过来。徐毓鲸能感觉到路渊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点探究，让她浑身不自在。

她不敢抬头看他，只能盯着自己的鞋尖，心里的小人儿已经开始疯狂跺脚：说点什么啊！随便说点什么都行！问问他去不去吃饭？或者说刚才在校园墙上看到他了？

可嘴巴像是被粘住了，怎么也张不开。

几秒钟的时间，却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最终，徐毓鲸还是败下阵来。她几乎是落荒而逃，低着头含糊地说了句“学长再见”，就快步挤进了前面的人群，连头都没敢回。

身后，路渊看着她几乎是小跑着离开的背影，嘴角的笑意慢慢加深。他脚下轻轻一用力，滑板载着他，朝着相反的方向滑去，留下一道轻快的影子。

回到宿舍时，室友们正围坐在桌前，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什么，气氛热烈。

“我跟你们说，刚才在食堂看到一个帅哥，好像是经管系的，那身材，绝了！”

“经管系的哪有建筑系的路渊帅啊？昨天军训休息，我看到他给我们连一个女生递水了，啊啊啊羡慕死我了！”

“路渊是真的顶，家世好长得帅，成绩还好，简直是小说男主配置！”

听到“路渊”的名字，徐毓鲸的心轻轻颤了一下。她放下背包，默默走到自己的书桌前坐下，耳朵却不由自主地捕捉着她们的对话。

原来，关注他的人，从来都不止她一个。

室友注意到她的沉默，凑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毓鲸，你怎么了？累傻了？刚才我们说路渊呢，就是那个超帅的大二学长，你看到了吗？”

徐毓鲸点了点头，声音有点低：“看到了。”

“是不是超帅？”室友眼睛亮晶晶的，“我听说他高中就是湘阳一中的风云人物，你也是湘阳一中的，你认识他吗？”

湘阳一中。

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徐毓鲸记忆的闸门。

她的思绪，一下子飘回了2012那个同样燥热的夏天。

那年，她刚考上湘阳一中，心里满是对高中生活的憧憬和忐忑。开学典礼在学校的大操场上举行，阳光炽烈，晒得人头晕眼花。她站在新生队伍里，踮着脚，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直到学生会主席上台发言。

那个人，就是路渊。

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站在国旗台上，身姿挺拔如松。麦克风里传出他沉稳清晰的声音，不急不缓，条理分明。阳光落在他身上，仿佛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台下，女生们的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都是在讨论他的长相。

“那个学长好帅啊！”

“他是高二的吧？叫什么名字？”

“好像是叫路渊，听说成绩特别好！”

徐毓鲸没有像其他女生那样花痴，只是默默地听着他的发言。他说“愿我们都能在湘阳一中，找到属于自己的方向”，说“青春的意义在于奋斗，而非虚度”。他的声音里有种让人安定的力量，像秋日里清澈的风。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路渊”这个名字。

真正让她记住这个名字的，是后来的一次体育课。

那天因为老师临时调换课程，她所在的高一（三）班和路渊所在的高二（一）班，恰好被安排在了同一个时间段上体育课。

体育课的内容是八百米测试，这是徐毓鲸最害怕的项目。她从小体育就不好，跑八百米对她来说，简直是酷刑。

哨声一响，所有人都冲了出去。徐毓鲸咬着牙，努力跟上大部队的节奏。一开始还好，可跑到第二圈的时候，她的呼吸开始急促，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喉咙里像是有火在烧。

她的速度越来越慢，渐渐落在了队伍的最后。看着前面同学越来越远的背影，她心里涌起一阵绝望，只想停下来，向老师请假放弃。

就在她几乎要停下脚步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阵清晰的脚步声。

“咚、咚、咚……”

节奏均匀，不疾不徐，像是在给她打着节拍。

她愣了一下，以为是错觉。可那脚步声一直跟在她身后，不远不近，既没有超过她，也没有催促她。

她的心跳莫名快了几分，咬着牙，跟着那个节拍，一步一步地往前挪。汗水模糊了视线，她看不清身后的人是谁，只知道那稳定的脚步声像一种无声的鼓励，支撑着她没有倒下。

最后冲过终点线的时候，她几乎虚脱，扶着旁边的树干大口喘气。朋友跑过来扶她，笑着说：“毓毓，你好厉害啊，居然坚持下来了！刚才看你快不行了，还好路渊学长一直在你后面给你带节奏。”

路渊？

徐毓鲸猛地抬起头，看向跑道。

路渊正站在不远处，和几个男生说话。他刚跑完步，额头上有些细密的汗珠，白衬衫的领口被汗水打湿，贴在颈间。听到有人叫他名字，他侧过头，目光无意间扫过徐毓鲸的方向，然后又转了回去，仿佛只是不经意的一瞥。

那一刻，徐毓鲸的心跳，漏了一拍。

原来，刚才那个陪在她身后的人，是他。

从那天起，“路渊”这两个字，在她心里有了不一样的分量。她开始下意识地寻找他的身影。在教学楼的走廊里，在学校的篮球场上，在食堂排队的人群中……

她知道了他是年级第一，知道了他是学生会主席，知道了他篮球打得很好，知道了他喜欢在午休时去图书馆靠窗的位置看书。

她把这些细碎的发现，悄悄记在心里，像珍藏着一个个秘密。

直到有一天，她在日记本的最后一页，写下了一行字：

2012年的秋天

我遇到了一个很特别的人。

笔尖划过纸张，留下淡淡的痕迹。

那个特别的人，叫路渊。

那个秋天遇到的少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占据了她整个兵荒马乱的青春。

宿舍里，室友们的讨论还在继续。徐毓鲸趴在桌子上，看着窗外被阳光染成金色的树叶，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原来，他也记得她。

那句“好久不见”，不是错觉。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心里漾开一圈又一圈温柔的涟漪，冲淡了之前所有的尴尬和懊恼。

或许，这个夏天，会有些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