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四十二年冬,文景帝驾崩。
京城笼罩在数年未见的暴雪之中,寒风如刀子般凛冽。
这铺天盖地的素白,不仅仅来自这场大雪,还有国丧。满城素缟,整个皇宫都被覆盖在银白下,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谁也没有料到,正值盛年的文景帝竟会骤然崩逝。
随之而来的,是一场血腥的宫变。
当文景帝病危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至长乐公主李昭鸾处时,她正在睡梦中。前些日子她率领北郡军击败了骚扰大周边境多年的陈国,京中众人只以为她是代替皇帝顶着御驾亲征的名头鼓舞人心的,并不知道这个养在深宫里的公主如她出身将门的母后一般亲自上了战场。
李昭鸾现在正在得胜归朝的途中。她没有任何犹豫,只率一队精锐亲卫跟随她,在深沉夜色中抛下休整的大军先行回京,昼夜不息地往回赶。
苍茫的天地间奔腾的队伍,似一道出鞘的利刃,直指京城。
正值严冬,风雪皑皑,铁蹄踏着满地雪霜急速前进,冰雪凝结在每个人的鬓发和盔甲上,李昭鸾已经不眠不休几日了,但她察觉不到疲惫,只听见了北风萧萧而过的声音和自己沉重的心跳声。
脑中回荡着出征前父皇与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父皇说他会等她得胜回朝,名正言顺地坐上那个位置。
不过三月光景,为何会如此?
一切都太突然了,变故猝不及防地砸向她。但她现在没有时间思考了,她只想快些赶回京城。
至少要见上父皇最后一面,也不知母后与皇祖母此刻如何。
然而,当他们踏入京城城门时,看到却不只是国丧带来的满城素白,而是厮杀后留下的血腥与混乱的痕迹。
到处都是肆意砍杀的叛军,到处都是奔走逃命的百姓,到处都是惨烈悲戚的哭喊。
以及空气里弥漫着浓厚的血腥味,大街的青石板路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死透的尸体与伤者。
原本被囚禁在府中的齐王,她的皇叔。利用皇帝暴毙的动荡时机,密谋他出事时没被发觉的残余势力禁军统领马石,强闯出府后入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害了皇后和太后,企图夺取皇位。
自永宁三十三年明麟太子薨逝后,文景帝的子嗣便只余长乐公主李昭鸾这个女儿。
齐王的谋逆之举立刻引来了朝臣和宗室的激烈反对,他们仓促间推出赵王世子,试图以对抗齐王,两方陷入胶着。
李昭鸾没有停留,她看见埋在大雪与血腥下满城的缟素后,心中悲痛欲绝。她放了一只信号,看见烟火在空中成功爆开,发出绚烂的光芒。随后她举起手中的剑,声音里带着肃杀与威严,高声道:“逆贼齐王,其罪当诛,敢有阻拦者,杀之!”
她率领着亲卫一路砍杀,如同洪流般汹涌向前,以势不可挡的姿态硬生生杀出一条直通宫门的血路。
叛军虽然数量远胜于李昭鸾率领的亲卫,但面对这支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厮杀出来的北郡军精锐,终究难敌其凶猛攻势。
负隅顽抗的叛军被迅速瓦解,宫门被打开,李昭鸾马不停蹄地率亲卫直冲紫宸殿。
满宫的白幡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像痛苦的哀鸣声流窜在宫墙下。
李昭鸾踏过紫宸殿宫门前的叛军尸体,她一手提着剑,一手提着齐王将他在地上拖拽。
“哐啷——”
卷刃还滴着血的剑被李昭鸾从齐王胸口抽出扔在地上,她盔甲之下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寝衣,已经被血浸透,沾着血的长发凌乱地贴在脸颊上,面色惨白。
血自胸口喷涌出,齐王被李昭鸾甩开,支撑不住跪倒在地,喉间却挤出破锣般的笑声。
“嗬…成王败寇,是我棋差一招。”齐王强撑着抬起手,指着殿内摆着文景帝的梓宫,梓宫旁皇后与太后的遗体静静躺在血泊中,“不过侄女,你不会觉得杀了我,自己就真的赢了吧?”
空气里弥漫着浓厚的血腥气,令人作呕。
李昭鸾一步一步走到梓宫旁,重重跪下,皇后与太后的尸体上有数道深可见骨的伤,血漫了一地,已经凝固在金砖上。她颤抖着碰了碰她们冰凉的手,又紧紧握住,贴在自己的脸上。
再也没有人会用温热的手抚着她冰凉的脸,对她说“阿鸾怎么穿的这样少”了。
如今,她的脸温热,可母后与皇祖母的手却再也热不起来了。
“怎么样?失去至亲…的滋味如何?不是第一次体会了吧?”齐王倒在地上,费力扭着头看向李昭鸾喃喃道,“费劲筹谋多年,却竹篮打水一场空。侄女啊…你最该恨的人…可不该是我…”
齐王未尽的话语被匕首截断。李昭鸾抽出腰间的短刃,头颅滚落时,齐王那张扭曲的脸仍凝固着诡异的笑。
李昭鸾任由齐王的尸体倒在脚边,她脱下沾满血痕的盔甲,扔在一旁,静静地跪在梓宫旁。
她知道,她最该恨的人,是自己。
是她无用。
待被信号弹集结出动的龙卫军已经清理完京城内的叛军,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收尾工作,将大臣与宗亲们带到了紫宸殿外。
李昭鸾走了出来,她的目光缓缓扫过殿前那些因惊变而呆若木鸡的宗室、朝臣,最后落在那位瑟瑟发抖的赵王世子的脸上。
谁能想到娇养在深宫里,从前最是温柔端庄,堪为闺中女子模范的长乐公主,竟能提剑杀人,甚至带兵打仗,如今这是直接要挟他们了。
“逆贼齐王已伏诛。”她的声音再次响起,“国不可一日无君。本宫乃先帝九年前密诏册立的储君,诏书就在紫宸殿牌匾之下,今顺天应命,承继大统。”
她直接宣告了储君的身份,在这场血腥的镇压之后,这份宣告是无可辩驳的。
围绕在赵王世子身边的几个老臣张了张嘴,看着地上齐王的尸体,又看看李昭鸾身后那些杀气未退的北郡军精锐与围堵着他们只属于皇帝的龙卫军,终究什么都没说出口。
赵王走上前,轻声道:“陛下,节哀。”
李昭鸾没有说话,她不再看任何人。
多日的暴雪,此刻停止了。
最后一缕残阳消失在宫墙后,夕阳的余烬彻底湮灭,天空好像沉沉地笼罩下来,压的人喘不过气。
干净的素白寝衣已经被深浅不一的大片暗红血迹所浸染,晕开的朵朵血迹与白色的丝缎交织,在黑暗中,像一幅雪地红梅图。
浓重的夜色将她的身影包裹其中,她脸色苍白如纸,眉间朱砂痣被衬得更加殷红,素白寝衣上斑驳的血渍与两旁沉默矗立的朱红宫墙交相呼应。
她又一次失去了。
这次,她失去了与她血脉相连的至亲。
她的父皇,她的母后,她的皇祖母。
她想起,上一次这样看着穿着满是血迹的寝衣走在宫道里,是九年前。
永宁三十三年,九月十九,太子李清晏薨。
那是她第一次经历失去。那时秋风萧瑟,暮色四合,孤雁哀鸣。
她记得自己抱着那人,感受着他的呼吸越来越弱,眼神愈发眷恋地看着自己,轻声呢喃:“殿下,这是臣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她记得他猛地剧烈抽搐起来,口中瞬间涌出黑血,李昭鸾用自己的袖子去擦。可那黑血像是决了堤,一股股喷涌而出,她怎么也擦不完。看着血从男子嘴角不断汩汩涌出,染红二人寝衣,他喉间只有嘶嘶的声音溢出。
她记得他细长的手指痉挛着伸向自己的脸,却在半空中无力垂落,重重砸落在榻上,瞳孔渐渐涣散。
他轻轻翕动嘴唇,好像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含糊的呜咽,消散在东宫的死寂里,李昭鸾没能听见。
如今东宫殿内的一切都被厚重的宫门隔绝在内,院中几片枯败的落叶被寒风吹得在空中打转。
自永宁三十三年明麟太子薨逝至今,东宫已整整空置九年。
李昭鸾曾下令将东宫从前的布置皆维持原状,差人日常打扫。
东宫的一切仿佛被停止在那年。
自太子薨逝后,李昭鸾再未踏入东宫半步。
而今重归旧地,推门刹那,恍如隔世。昔年笑语似被岁月吞没,唯余微风吹拂,那院中树木的绿叶随风摇曳,打开她尘封的记忆。
她循着记忆缓步行至那人的桌案边,指尖抚过桌面,拿起一本书后,她看见被埋藏在书底下的一个东西,像是往祈愿树上悬挂的木牌。
拾起细看,上面写着“昭昭如愿,长乐无忧。愿如春风过,长与君相随。”字迹瘦劲如竹,却在“昭”字处洇开一点墨。
背面写着“木岁聿”。
他的名字吗?他说亲生父母未曾给他正式取名,这是他自己取的?
初春阳光正好,日光透过窗户撒在李昭鸾的身上。她垂眸沉思,她又着白衣,如一尊玉像静立,亮的晃眼。
那方木牌被紧握在她掌心,纤长细密的眼睫投下一截阴影,掩盖住她的眸子,看不清她的眼神。
许久后,她将木牌放回桌案才缓缓转身,带起的衣袖轻抚过它。
李昭鸾回头看了一眼内殿那方空荡的床榻,注目片刻才离去。
永宁四十二年冬,文景帝驾崩,长乐公主李昭鸾继承帝位。
虽然周朝此前从未有过女皇,但这次宫变导致的朝野上下动荡局面,被李昭鸾带着北郡军与龙卫军以铁血手腕肃清镇压。
因此,无人敢提出异议。
宫变造成的动荡已被平息,一切血腥皆被洗刷干净,京城内就像未曾发生过这场血流成河一般,一切回到正轨。
佛光寺内香火不断,善男信女来来往往,檀烟袅袅,将整座寺笼入一片朦胧的烟雾中。
禅房内,竹帘半卷,漏进几缕阳光。素衣女子独坐在窗下,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盏中茶汤早已凉透,外面人声鼎沸,室内静谧无声。
直至樊清高僧走入厢房,她才抬眸看去。
“你…看起来不太好。”樊清道。
“友人、亲人,我所在意之人皆为我而死,我如何安好。”李昭鸾唇角扯起一丝微不可及的苦笑。
“不止这些原因,你瞒不了我的,阿鸾。”樊清在李昭鸾对面坐下,取过李昭鸾手中那盏冷茶,倒掉一半,又从炉上提壶,兑入一半滚烫热茶,递了回去:“凉茶伤胃,趁温热喝,正好。”
李昭鸾接过茶盏,并未就饮,只是捧着,垂眸望着盏中浮叶良久不语。
樊清目光平静地看着她,等她开口。
此时若有人在旁边仔细对比两人样貌,或许会发现二人眉眼的相似之处,那双细长凤目一模一样。
许久之后,李昭鸾的目光收回,指尖无意识划过桌面,缓缓开口道:“我始终都清楚自己选择的路。我接受这条路沾满鲜血与阴谋。我明白一旦踏上这条路便不能回头。我知道若想登上顶峰,就唯有义无反顾地前行。”
“只是如今,我虽如愿以偿地得到了所求,却…”李昭鸾喉间微动,声音骤然沙哑,话音断开。
她攥起拳,将指甲刺进手心,低语补上后半句:“却惊觉失去。”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李昭鸾深吸一口气,慢声道:“得,确为我所愿;失,非为我所想。”
樊清伸手托起李昭鸾的脸,让她看向自己,两双几乎一样的凤目对视着,他看见她那双眼睛里生出了血丝。
“你后悔吗?”樊清问道。
“如果你想问的是我达成所愿后不后悔,那你问错了。”李昭鸾沉声道,“我做过的事,从未后悔,也绝不后悔走到今天的位置。”
“我只是,后悔留下这样多的遗憾。”她的声音里难得带着颤,“若我当初要是想得更缜密些,计划得更周全些,行动得更快些。那些遗憾是不是就能少一点,甚至没有遗憾?”
樊清眼中闪过了然:“你从未变过,做过的事从不后悔,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
“可惜没有如果。”
她原先以为自己足够冷心冷情,但在真正经历过一次次失去以后,才恍然若失,原来,自己所求的从来都不仅仅只是那个位置。
因为见过,听过,也真切地感受过,所以,她不想失去。
室内再次陷入安静,李昭鸾起身拢了拢披风,留下樊清一人沉思,独自离开禅房。
樊清端起李昭鸾未动的茶盏,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一饮而尽,低喃:“机缘未断,时候到了,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