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哧”一声闷响,一下子终止了对方没完没了的数落。
年轻的樵夫感觉奇怪,蔫头蔫脑地抬起眼皮往前一看——
却见他爹的身体连着沉甸甸的柴筐,站不稳似的晃了晃,旋即没能吭出声来,倒栽葱一样歪在了土路边。
这么停顿了几个呼吸,他爹黝黑的僵折着的脖子,像是被树枝戳破的絮满了棉花的布袋,突然间争先恐后地喷涌出猩红的血。
樵夫茫然无措地定定看去。
一支桦木削磨成的箭杆不知为何洞开了皮肉,深深钉嵌进了血泉中!
山地忽地颤晃摇动起来,嘈杂地马蹄声夹杂着他听不懂的欢呼吆喝声,迅捷地朝这里驰来。
樵夫猛地把肩上的薪柴一摔,怒目含泪的向着身后迂怪嶙峋的山体,头也不回地飞逃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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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头的炊饼摊上,曲吟把包在油纸里的新烙饼,趁着热气未散揣进了怀里。
金山关的初冬冻得人脸皮疼,他拿手心手背反复搓了几遍脸,照旧登上了墙头。
老乡久把总正挎着刀,一丝不苟地巡视着这段城墙,看见他来,也只当是无物。
曲吟习以为常地耸了耸肩膀,坐在砖石上揣着手等他。
许是他今日时间掐得好,才等了片刻,就听见了底下传来的动静。
曲吟边听边把手伸进怀里,还没掏到一半便脸色骇变,腾地站起身来——
原来那城门口闹出的响动,哪里是什么换班?
根本是一个满身血泥,两鞋全丢的心惊胆裂之人!
他急急跑了下去,没等接近,那血泥人竟然认得他,像扑向救命稻草一般朝他撕心裂肺地喊叫起来!
“曲先生!鞑子劫掠了石城!我们村没人了,隔壁村也没得人了!”
曲吟的手背被他掐出了血,面色却一丝不肯变,反而坚定地把人托扶起来。
“你别怕,张同知一个月前就报知了总兵大人,整个金山关左右边防,都戍守了兵马防范袭扰,回石口是石城的天然屏障,那山中就驻扎有兵营!”
血泥人狰红的两眼一空,呆愣愣地张开嘴。
“可是,小人就是从回石口逃回来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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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檀眉收拾好了书箱,吹灯关窗,往号舍外面走去。
明日是她来到国子监后的第二个休沐日,再翻过一天,等回了监学,就到了她升考的时候。
家中的马车还是停在老位置,不过赶车的人换成了丫鬟刘虎。
穆檀眉弯腰在她耳边轻轻一呼,那靠着车辕睡了个点头连连的小丫头,顿时一个激灵,擦着口水惊醒了。
刘虎赶紧来接自家大人的书箱,笑着道:“奴婢左等右等,见街上的马车都走光了,也没等到大人出来,险些以为是错过了!”
穆檀眉在车里直了直腰,哭笑不得道:“你这家伙,我不过是去典籍厅还了几本书,哪里就耽误了这么久?”
刘虎飞快吐舌,笑嘻嘻地打马虎眼,“奴婢第一次来接大人下学,都是听哥哥怎么嘱咐,就怎么做的,谁知道他不仅说不准时辰,连丁府的小姐都不用去接了!”
“这也怪不得你哥哥。”穆檀眉干脆探出头,饶有兴致问她:“倒是你,难道是以为还要去接丁二小姐,才主动请缨来看看热闹?”
刘虎笑了两声,不敢说话,假作专心驾车去了。
穆檀眉重新坐回车里,有心闭目养神,却因为提到了一个丁二小姐,难免想起自己在丁右侍郎处郁郁无果的请托。
算算日子,还两天就是冬至。
她再心有不甘,也是劝不及了。
如今的切实指望,只有踏踏实实落在返学后的考核上。
随着车外刘虎的一声轻吁,穆檀眉抱起书箱,下了马车。
见过上旬休沐时宅子前的热热闹闹,这次想是夜色稍深,陆晚娇也许累了,门外一没了她的张罗,徒留下门房和一对石狮子,就显得有些冷清。
穆檀眉轻轻叹气,抱着书箱进门,一路进了垂花门里,才在正院前自动停了脚步。
“这是?”
她扬眉,仰起头看墙上红簌簌的一连串小灯笼,转瞬反应过来,这才不是没点燃的小灯,而是不知被何人寻来,再精巧的将这许多模样大小,几乎肖似无差的石榴,交缠编挂出了满墙的吉景。
穆檀眉沿着墙边走边看,最末一幅俨然是绛绡繁茂的榴实图。
她情不自禁将其中一个硕果轻轻握在手中,谁成想刚一触碰,那石榴竟炸开了一道裂口,敞开里面娇艳欲滴的汁粒来。
穆檀眉甩甩手,索性尝了尝滋味。
很是红汁清甜,晶莹剔透。
“连石榴都结得这样好,想来今年是丰收了?”
司延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房檐下,递给她一块柔软的素巾,眼里盛着清润的笑意,“嗯,虽说谷贱伤农,可我朝北境才遭受过雪灾,中原各腹地仓储都有些空虚,就格外盼着今载能够丰收。”
穆檀眉擦干净手,连连喟叹道:“是啊,有老天赏饭,这次的寒冬腊月里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
身边的人自然而言再把浸了水渍的巾子接过,语调轻轻地道:“不过也因为不缺粮食,连石榴这等新鲜果实,贩运来京中都卖不出多少价值。”
穆檀眉敏感转头,盯着他问,“你何时还做起了石榴生意?”
司延槿不跟她对视,收起巾布,“是季稳元伙着陆小姐新做的买卖,不过你不必挂心,他们二人虽经验不足,但是个心细周全的样子,如果不是今年出乎意料的丰登,越到年关行情越是紧俏,其实也无需我来买走。”
穆檀眉先还扬扬眉,等听完也不觉得意外了,心道原来前些日子里姐姐就是在琢磨这些。
更何况时下的石榴,最出名的就是多产于宿迁附近的一处乡梓。
江南丰饶,路途安定,再有自己那一面之缘的舅舅,恰好就在那宿迁放职。
几相叠加,姐姐还真是先思后动。
至于从结果看,她是初出茅庐,铩羽而归,那多半还是要归咎在运不由人,倒霉了一回上头。
她侧目,细细看了一遍司延槿清晰利落的眉眼,心想难怪他不嫌麻烦的绕着弯子,原来是自觉没做好替她照拂着姐姐的保证,所以过来解释的。
穆檀眉笑眯眯地背着手。
“经营买卖有赚有赔都是常事,更何况全仰仗你买下这些石榴,让我不仅见识了一番丰沛韵致,连冬至的节礼也能添厚一层。
“这些被嘉誉为‘千房同膜,千子如一’的吉祥物,岂不是正应了节景?”穆檀眉在石桌边坐下,满脸的笑模样,“尤其是丁右侍郎府上,更应该多多的送去。”
司延槿知她是眼见着朝贡在即,心中怄气无力,他不由抿了抿嘴,刚要出声,远处却忽然传来几人急匆匆的脚步。
“我就该明白那司延槿是掺了私心!早知道他拿着铜皮果子去眉儿跟前献殷勤,就不应当让他买走,省得我现在有苦叫不出,生怕成了忘恩负义——”
陆晚娇两手攥着裙摆,气鼓鼓地一边叫苦,一边带着几个丫鬟赶来!
远远就看见被布置的花里胡哨的院墙,她从喉咙里挤出一丝动静,都不必四下环顾,就知道自己来晚一步,逮了个空。
一墙之隔的正院里,司延槿直到听不见外面的吵闹,这才悄悄放开了手。
方才间不容发,他在反应过来之前,已然一把揽了穆檀眉,翻墙躲了过去。
穆檀眉扶着自己的腰,看他轻动了下手指,耳尖居然泛红,顿时给气笑了。
“司解元的好身手,就用来翻墙上房了?”
司延槿顶着满面热意,去看她微微上扬的眼睛。
“今日是我的生辰。”
穆檀眉愣住,半天隐约想起乡试的时候,她正巧见到他衣发松散,饶有风情的模样,尴尬之下只得没话找话,似乎就是那次听说了他是十月生人。
但她没上心。
穆檀眉慢慢地抬了抬眼皮,“应该是换我给你准备贺礼。”
对面的人就轻轻笑了起来,一身红地鱼纹的单袍衬得肤色愈加白皙,让那双昳丽的眼睛显出弯绵旖旎。
这是司延槿鲜少穿过的颜色,穆檀眉后知后觉,对方是因为生辰好好打扮过。
她不想扫兴,两手挨个在袖中摸索一遍,最后还不死心的隔着布料摸摸钱袋,实在没好意思把里面光溜溜的两块银子掏出来。
“在国子监里圈了十几日,身上没剩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了,要不然你等等我,明日——”
司延槿握拳遮住嘴角的笑意,“哪里需要你准备。”
穆檀眉松开钱袋,奇怪看他。
面前的人眼帘微颤,“我早已经见到了自己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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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十一月,京城明显热闹起来。
穆檀眉趁着休沐,把鼎珍阁楼上临街的包厢订了下来,带着家里的亲朋家眷,整整齐齐地享用了一番。
用过膳几人也没要走的意思,反而把窗大开。
季稳元趴靠在窗棂上,迎着城门的方向张望了半日,不负所望地看见视线远处的人群果然骚动起来。
他猛地回身招手,“快来,又有使团进京了!”
陆晚娇占住另一扇窗户,瞧见京城府尹的衙役有条不紊隔开了人群,留出中间好大的道路,不由好奇道:“眉儿,那会是哪国的使团?”
穆檀眉犹在净手,不慌不忙地擦干净水痕,才淡淡道:“这些使团大多心照不宣,只要不错过正日子,早些晚些都不算轻慢,尤其北境的几个番邦,向来是不紧不慢。”
陆晚娇就蹙眉,“这些胡人弱虏真是不知感激,日夜坐享其成,若非我朝庇护,早就被北戎人给侵吞蚕食殆尽了!”
穆檀眉心下冷淡,暗道何止。
不仅没有感激,更是遍藏私心,惯打秋风呢。
可惜陆晚娇一个年轻姑娘都明白的道理,堂堂朝廷要员的谢丁师生二人,却偏偏装聋作哑,置若罔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