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是丁老夫人带着丁芽松亲自出来接人。
“你这真是,檀眉难得休沐一日,你不让人松快松快,怎么还把她拴在身边了?”
闫晴笑得眼睛都不见,“你不知道,这是她的孝心呢,怎么?就只准你养棵松,不许我抱棵檀了?”
两府老夫人热络着,一旁随侍的丁芽松落得轻松,寻了个空荡跟祖母告罪一声,便把穆檀眉捎带去了自己房中。
一回生二回熟,两人也不再生分,干脆各自端了一小碟子鱼食,凭栏闲谈起来。
当先的话题自然还是丁二小姐。
丁芽松落落大方道了谢,“她如今吃好喝好,每日除了象征性绣一会子嫁衣,就是捧着找我借去的经义研读,精神头和气色都很好,这多亏了你。”
穆檀眉失笑,这当姐姐的,完全不避讳自家妹子预备着要夫唱妇随,志趣相投的小故事,倒是不把她当外人。
她便微微一整神色,提起了来意。
“不瞒芽松姐姐,我今日是为座师大人而来。”
丁芽松并不意外,面上露出些许愧疚,“不巧昨晚父亲下值之后,还交代我替他整备衣物,只说是年底事忙,想来是要早出晚归一阵子了……”
穆檀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对面的人却不好抬眼,还在吞吞吐吐,“其实也并非不巧,父亲如此安排,依我看应该是他早有打算,不想见人的推脱之举罢了。”
穆檀眉眸光微动,这话听着还算坦诚。
丁芽松叹气道:“我只盼望你不要多心,父亲的用意我虽不好揣摩,可依他对你这得意门生的重视,想必该是回避其他什么人时,无奈之下,才一并妨碍到了你。”
她虽然情真意切,穆檀眉却是听听而已。
丁芽松是不知事情的原委,自己还能不明白吗?
显然是丁右侍郎不打算给自己这个开口的机会了。
这也不值称奇,主客司为荀丽使团大开方便之门,他司职协理礼部,难道还能有谁当真绕过他去,令他不知情?
纵然有心揭发,也要落个引火烧身,督下不力的罪责。
这些道理她早就知道,可真碰了壁,还是难免失落心冷而已。
只怪她高估了这所谓的清流名士,能有先贤那般刮骨疗毒的志气!
至于国之肱骨谢阁老,为庇护羽翼而佯聋诈哑更是合情合理,也难怪张知洲的上奏会石沉大海……
她一时心潮起伏,没有言语。
丁芽松悄然看了片刻的眼色,拿不准如何安慰,却见穆檀眉已然重新抬眸,眼里含笑地道:“说来我车上正带了一本才看过的古籍,不如就赠予丁二小姐。”
“这。”丁芽松愣了愣神,跟着转了话题,“如此我就替舍妹谢过了。”
未时三刻,辅国将军府的马车离了丁府。
穆檀眉自行家去,一连发出两封书信,分别追送去了金山关说明情况,以及拦停司延槿。
做完这些,她不等天黑,调头回了国子监。
一头扎进了课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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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往北七十里的茶摊处。
司延槿将马拴好,往矮桌上排了几枚铜钱。
晒得满脸黢黑的小二哥,赶紧摘下搭在脖子上的汗巾,匆忙蹭干净了桌面上的尘土,堆着笑询问道:“咱们家除了茶水,还额外做了拿猪骨头吊的汤面,这位公子要不要尝上一碗填填肚子?”
司延槿却是摇头,“茶水也不必,你只需帮我喂好马匹。”
那小二哥一下子眉开眼笑,感激连连地掂着铜板去了。
没了人打扰,司延槿方才环顾四周,这摊子位于京畿的分界线上,算是一处几地交汇的通道中心,过往车马络绎不断。
他入座的功夫,茶摊前头的大道上已经飞驰过了许多骑,其中也有两人和他一样,折返回来下了马。
小二来不及放下胳膊夹着的一捆马草,连忙迎上去招呼,“两位公……差爷,可要吃些热乎的汤食,暖暖身子?”
司延槿留意到对方下意识改变了的称呼,不禁余光轻轻瞥去——
这两人约莫三十上下,青衣小帽,红布罩甲,典型的吏卒打扮,不知是附近哪一处县治派出办差的。
当先的那人哈哈一笑,挤开小二,寻了个空位坐下,冲他那同伴一仰脖子,“早就听说天子脚下,别说贩夫走卒了,连这阿猫阿狗都高贵三分,没想到还真是!”
他那同伴明显寡言一些,说话比他稍显收敛,“咱们就是个传话的,你又何必在外地生事,赶紧办好了差事回去,隆契主使少不了给你的好处。”
说着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劝,自己摸出一粒碎银子扔给了小二,吩咐道:“有什么好吃尽管上来,那些汤汤水水就不用了,一点荤腥不见,跑不出二里地就饿得人腿肚子颤!”
那小二听了一通这好大口气,一掂银子份量,苦着脸去了。
隔了两桌的司延槿收回视线,那么点大小的碎银,哪够买什么好吃食。
这后头的吏卒看着好说话,实际不过是心知肚明自己不给够钱,那小二也得有苦自咽,不敢跟他二人较真而已。
可这类情况海了去,论轻重,甚至都算不上什么仗势欺人。
不过是小鱼吃虾,顺手行使一下那手中微不足道的小小权利罢了。
他见得多了。
四周的过路人听了一耳朵对话,见没有热闹,随即就该干嘛干嘛去了,唯独那皮肤黝黑的小二,消失了好一阵子。
等那两个吏卒喝够了茶水,他才踩着时间赶了回来,手上端了几样诸如盐豆子,肉卤子这样的小菜,和两海碗热气腾腾的面上来,也不知从附近哪里掏弄来的。
摆上了菜,还得紧着赔笑道:“二位差爷,实在不赶巧,就只有这些吃食了,银子也不收您的,二位爷能吃好就行。”
寡言那个挑了挑眉头,没说什么,顺理成章收回了碎银。
对桌的大嗓门一摆手,埋头胡吃,压根顾不上挑什么刺了。
司延槿等那长出了一口气的小二经过时,把一角银子按在桌上,轻淡淡道:“劳驾给我上一壶好茶,就送到那边二位桌上。”
小二一愣,赶忙应下。
茶水摊上能有什么好茶,左不过是煎得浓些,方便赶路的人改改味,提提神,顺带让这小二得以回血。
饶是如此,有便宜却不能不占。
人家请喝了茶,那两个吃了个肚圆的吏卒对视一眼,遂开了口请司延槿入座,两双眼睛却不禁警戒地打量着人。
相貌惹眼,气度更是惹眼,只是其人带着一股子冷清清的寒气,看着给人距离感。
那先前大嗓门的吏卒,这下子倒是不自觉收敛了一二。
到底是领着公差,多少年的历练下来,眼力哪里就能差到哪去?
犹豫一二,他更是见人下菜碟地主动攀谈道:“多谢兄弟的茶水,我这一路赶来,嘴里早就淡出鸟了!”
才听司延槿淡淡一句不必言谢,就忍不住道:“咱们能够相识,这是缘分一场啊,我叫曹,在家中排老四,还想请教兄弟是哪里人?”
“原来是曹兄。”司延槿颌首,“我姓白,江南人士,此番出来是奉师命北上游学。”
“白兄弟果然是个读书人啊!”曹吏搓了搓熊掌一样的手心,忍不住得意地自夸道:“我就说自己眼力好,一眼就看出兄弟你不是凡人啊!”
那寡言的吏卒听不下去他自吹自擂,突然插上话问:“江南遍地书院,文风比咱们北边不知胜过多少,天下的书生都扎堆往江南去,怎么白兄偏不跟别人一样?”
曹吏听得恍然大悟,也狐疑地看向他。
司延槿迎着两人目光,仍是神色不变地娓娓道,“其实家师乃是辽东人士,当年附于海右下场科举后,就留在了彼处教书,一别乡梓数年,近年来因其年迈体衰,愈加思念故地……我为人弟子,自是要代师返乡的。”
辽东位处九边防线的最东端,历朝历代久经战乱,到了本朝连最基本的人口都不足以建省了。
如此一来,因其地理与富庶鼎盛的海右省之间,仅仅隔着一汪渤海,是以其民政划归海右代管,科举亦然。
“这确实是尊师重道的道理。”寡言吏卒先还笑容勉强,听着听着倒是卸下些心防,主动举杯碰道:“没想到咱们还真有些缘分。”
“是为何意?”
寡言吏卒笑了起来,心情上明显放松许多,以茶代酒一般,干脆仰头饮了,不再卖关子道:“我兄弟两个和你老师一样,也是从辽东来的。”
那曹吏跟着大笑,“可不是吗!咱们辽东人少地方偏,穷得很,想不到还能在这北直隶遇见同乡渊源,真是让人心里舒畅!”
司延槿莞尔一笑,话语一下亲切了不少,“早知这样,我就请二位仁兄去附近的酒肆畅饮一番了,不过现在也不晚,咱们等日落就——”
“唉!白兄弟的好意我心领了,可这酒却是万万喝不得的。”曹吏满脸心痛地打断他道,“要是误了时辰,坏了公事,我俩回去没得交代!”
司延槿迟疑道:“不过是一晚吃喝,明早启程赶路就是,居然有这样严重?”
二人一时有些犹豫,最后还是那寡言的吏卒决定开口,作势压低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