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仁波齐的星星 第25章 第 25 章

春耕节的热闹像一场绚烂的梦，余温却久久不散。甘谧蓝发现，镇上人看他的眼神里，那份熟稔中又多了一层亲近，仿佛经过那场全民的欢宴，他骨子里的那点外来气息，终于被酥油茶和青稞酒彻底浸透、同化了。

天气说变就变。方才还晚霞满天，转眼间乌云就从山后翻涌而来，低低地压向小镇。闷雷滚过，带着湿意的风卷起尘土，预示着一场不小的雨。

嘎玛丹增正将晾晒在后院的药材收进来，动作不疾不徐。甘谧蓝也赶紧帮忙，将画架和散放的图纸搬回屋里。两人刚把最后一把红景天抱进屋内，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瞬间连成一片雨幕，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小店成了风雨中唯一的孤岛。甘谧蓝关紧门窗，将风雨的喧嚣隔绝在外。屋内，酥油灯被门缝里钻进来的风吹得摇曳不定，在墙壁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嘎玛丹增点燃了小火塘，橘红色的火焰升腾起来，驱散着雨夜带来的寒意和潮湿。他取出一块新的柏木，就着火光，开始雕刻一个新的物件——

这次是个小巧的糌粑盒，盒盖上已经初具吉祥结的雏形。甘谧蓝则坐在他对面，就着温暖的炉火和灯光，继续完善诊所扩建的施工图。炭笔划过纸张的声音，与外面哗啦啦的雨声、火塘里木柴轻微的爆裂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种奇异的安宁。

"这里，"甘谧蓝指着图纸上药房与候诊区连接的一处细节，微微蹙眉，"采光还是不够理想，如果病人多等一会儿，会觉得压抑。"

嘎玛丹增抬起头，目光从木料上移开，落在图纸上。他看了一会儿，伸手指着连接处上方：

"这里，可以开一排高窗，窄长的，像……"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比喻，"像牦牛的眼睛。光能进来，雨雪吹不进来。"

甘谧蓝眼睛一亮！高侧窗！这是藏式传统建筑中常见的智慧，既能保证**和防风保暖，又能巧妙引入天光。

他立刻拿起炭笔修改，笔尖因为兴奋而微微发颤。修改后的方案，不仅解决了采光，更让整个设计增添了一份独属于这片土地的神韵。

"太好了！"他抬起头，脸上带着毫无保留的钦佩和喜悦，"嘎玛，你真是个天才！"

嘎玛丹增看着他闪闪发亮的眼睛和因为激动而泛红的脸颊，深琥珀色的眸子里漾开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他没说话，只是低下头，继续雕刻手中的糌粑盒，刻刀在木料上游走，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雨势渐小，从倾盆大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缠绵。甘谧蓝放下炭笔，舒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颈，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被雨水洗涤得格外清亮的夜色。小镇的灯火在雨水中晕染开，像是星子落入了凡间。

"以前在城里，最讨厌下雨。"甘谧蓝轻声说，声音融在雨声里，"觉得到处都湿漉漉，黏糊糊的，堵车，噪音，让人心烦。"

他转过身，背靠着窗棂，看向火塘边那个沉静的身影。

"可现在，听着这雨声，闻着这药香和木头香，看着你坐在那里，就觉得......心里特别踏实，特别安静。"

嘎玛丹增停下了雕刻的动作。他抬起头，望向窗边的甘谧蓝。跳动的火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明明灭灭，那双总是深沉难测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火焰的温暖。

炉火的光晕柔和地勾勒着甘谧蓝的侧影。

近一年的高原生活，褪去了他初来时那种易碎的苍白，肌肤染上了健康的光泽，却依然保持着江南水乡赋予的清润质地。他的眉眼在火光下显得格外清晰，长而微挑的眼尾天然带着几分书卷气的矜持，此刻因放松而微微弯起，里面盛着比窗外雨夜更温柔的星光。那身浅青色的新藏袍衬得他肩线流畅，腰身清瘦，静静地立在窗前，像一株终于在这片高原扎下根、开出了独特花朵的植物。

嘎玛丹增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许久，像是要把这一幕刻进心里。他想起第一次见到甘谧蓝时，那人眼底的破碎和戒备；想起在卓玛拉山口，他伏在自己背上时细微的颤抖和固执的沉默；想起他专注画图时微蹙的眉头，喝醉酥油茶时满足眯起眼睛的样子......每一个画面都如此清晰。

这个人，就像他偶然在雪山脚下发现的一块璞玉，被风沙磨去了尖锐的棱角，显露出内里温润坚韧的光华，越来越耀眼，越来越让他移不开眼。

"雨是干净的。"嘎玛丹增开口，声音比雨丝还要低沉柔和，"洗掉尘土，草才能长得好。"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缓缓拂过甘谧蓝的眉眼：

"人也是。"

甘谧蓝的心像是被这句话轻轻撞了一下。他明白嘎玛丹增的意思。他曾经的那些痛苦、背叛、迷茫，就如同心灵上的尘土，而来到塔尔钦，遇见嘎玛丹增，经历的这一切，就像这场透彻的雨水，将他洗涤，让他得以在这片纯净的土地上，重新生根，长出新的枝叶。

他走回火塘边，在嘎玛丹增身边坐下，挨得很近，膝盖碰着膝盖。

"嘎玛，"他唤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有时候我觉得，来塔尔钦，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嘎玛丹增放下刻刀和木料，转过头，深深地看进他眼里。火光在那双深琥珀色的眸子里跳跃，像是燃起了两簇温暖的火焰。

"不是幸运，"他纠正道，语气异常郑重，"是命。是风把你吹到这里，是前世脚步，把自己带来的。"

他用粗糙的指腹，轻轻抚过甘谧蓝的眼角，那里因笑意而漾开细微的纹路。

"你的眼睛，"他低声说，像在诉说一个神圣的秘密，"现在有光了。"

甘谧蓝握住他的手，将脸颊贴在他布满厚茧的掌心，感受着那令人心安的粗糙和温暖。

"那是因为你，"他轻声回应，"你点亮了它。"

雨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停了。月光从散开的云层缝隙里漏下来，照在嘎玛丹增深邃的轮廓上。他望着窗外清澈的夜空，忽然低声说：

"我阿妈说，给我取名嘎玛，是希望我像星星一样。"

甘谧蓝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

嘎玛，在藏语里正是星星的意思。

"她说得对。"甘谧蓝仰头看着他被月光勾勒的侧脸，"你就是我的星星。"

他想起那个被珍藏的檀木经筒，想起上面新刻的雪山与画笔："在卓玛拉山口最黑暗的夜里，是你这颗星，照亮了我回家的路。"

嘎玛丹增深深地看着他，眼底有星光在流动。他拿起那个已经雕刻完成的糌粑盒，盒盖上的吉祥结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他将它放在甘谧蓝手中：

"以后，装我们的糌粑。"

甘谧蓝接过这个朴素却饱含心意的小盒，指尖抚过上面精致的纹路。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个容器，更是嘎玛丹增对他们未来日常生活的期许和承诺——

一日三餐，四季相伴。

"好，"他将糌粑盒紧紧握在手中，如同握住了一份沉甸甸的幸福，"装我们的糌粑。"

窗外，被雨水洗过的星空格外璀璨。银河横贯天际，万千星子熠熠生辉，仿佛在为这对恋人作证。在这片被星辰守护的土地上，一个名叫星星的男人，终于找到了属于他的那片天空。而甘谧蓝知道，从今往后，无论黑夜多么漫长，总有一颗星会为他而亮。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