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过后,塔尔钦的春天才真正铺展开来。冻土彻底松软,河岸边的柳树抽出的新芽,远看像笼着一层淡绿的烟雾。牧场上的草甸一夜之间厚实起来,其间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邦锦梅朵,紫的、白的、黄的,像是仙女撒下的碎宝石。
这蓬勃的生机也感染了小镇。扎西骑着马挨家挨户传递消息:乡里要办春耕节,就在河谷最宽阔的那片草坝子上,庆祝冻土开化,祈求风调雨顺。
节日前一天,央宗抱着一个包袱兴冲冲地跑来小店:
“甘老师!阿妈给你赶出来了!”
她抖开包袱,里面是一套崭新的藏袍。不是传统的厚重款式,而是用了夏天轻薄的羊毛料子,颜色是温润的浅青色,领口和袖口绣着雅致的云纹,既保留了藏袍的形制,又更适合甘谧蓝的气质和日常活动。
“这太贵重了……”甘谧蓝有些无措。
“穿上嘛!”央宗眼睛亮晶晶的,“明天过节,大家都穿新袍子!嘎玛哥哥也有新的!”
她说着,瞥了一眼里屋。嘎玛丹增正将他自己那件深宝蓝色的新袍子小心挂起来,闻言,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甘谧蓝不再推辞,在央宗的帮助下穿上了新袍。尺寸竟意外地合身,浅青色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清俊,少了几分曾经的疏离,多了几分融入这片土地的温和。
嘎玛丹增走出来,看到穿着新袍的甘谧蓝,脚步顿了一下,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许久,深琥珀色的眸子里有什么情绪缓缓流淌。他没说什么,只是走过去,伸手替他理了理稍微歪斜的衣领,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颈侧皮肤,带来一阵微麻的触感。
春耕节这天,天气好得不像话。蓝天澄澈如洗,阳光毫无遮拦地洒下来,将草坝子照得一片金绿。几乎全镇的人都来了,穿着节日盛装,色彩斑斓,像一下子把所有的春天都穿在了身上。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涩香、泥土的腥气,以及大锅煮肉的浓郁香味。
甘谧蓝还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民间盛会,看什么都觉得新鲜。男人们在进行抱石头比赛,古铜色的臂膀在阳光下贲张着力量;女人们围坐在一起,一边说笑一边捏着糌粑,准备待会儿的宴席;孩子们在人群里追逐嬉闹,清脆的笑声传得很远。扎西自然是人群里的焦点,他正和几个小伙子比赛摔跤,洪亮的吆喝声引得阵阵喝彩。
嘎玛丹增没有参与那些热闹,他只是安静地陪在甘谧蓝身边,偶尔有人过来打招呼,他便简短回应几句。他的目光大多时候都落在甘谧蓝身上,看着他好奇地观察一切,看着他被央宗拉去学跳简单的锅庄舞步时笨拙又认真的样子,嘴角始终带着一丝极淡的、却无法掩饰的柔和。
朗加也来了,和他的家人在一起。小伙子看到甘谧蓝,眼睛亮了一下,远远地挥了挥手,却没像以前那样凑过来。他的目光在甘谧蓝和嘎玛丹增之间转了转,最终落在了甘谧蓝那件合体的新袍子上,脸上露出一丝了然又有些释然的笑容,转身帮他阿爸准备赛马去了。
宴会开始,大家围坐在铺着卡垫的草地上,中间架着巨大的铜锅,里面翻滚着香气四溢的牦牛肉和萝卜。酥油茶、青稞酒在人们手中传递,欢声笑语此起彼伏。
多吉老爷子喝了几碗酒,脸色红润,他端着酒碗,摇摇晃晃地走到甘谧蓝和嘎玛丹增面前。
“嘎玛小子,”他声音洪亮,带着醉意,却异常清晰,“你阿爸阿妈在天上看着呢!”
他拍了拍嘎玛丹增的肩膀,又看向甘谧蓝,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慈和:
“好孩子,你来了,这座山,”他指了指嘎玛丹增,“才又活过来了!好!真好!”
说完,他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
周围的人都善意地笑起来,纷纷举起酒碗。那一刻,甘谧蓝清晰地感觉到,那层最后无形的隔膜,在这热烈的、带着酒气的祝福中,彻底消融了。
他不再是“那个汉族画家”,他是“甘谧蓝”,是让嘎玛丹增“活过来”的人,是塔尔钦的一部分。
他感到一只手在桌下紧紧握住了他的。
是嘎玛丹增。
那只手温暖、有力,带着常年劳作的粗糙,此刻却微微有些汗湿,传递着主人内心并不平静的波澜。甘谧蓝反手与他十指紧扣,在无人看见的角落,用力回握着。
宴会达到**时,能歌善舞的央宗被大家推到场中唱歌。她落落大方地站定,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甘谧蓝和嘎玛丹增交握的手上,脸上绽开一个明媚的笑容,开口唱起了一首流传很久的、关于雪山和溪流相依相伴的古老情歌。她的歌声清亮婉转,像雪山融化的清泉,流淌在每个人的心间。
歌声中,嘎玛丹增微微侧过头,在周围喧嚣的掩护下,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在甘谧蓝耳边低语,气息温热:
“她说的是我们。”
甘谧蓝的心猛地一跳,侧头看他。
嘎玛丹增却没有看他,目光望着远处歌唱的央宗,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着红。甘谧蓝看着他那副故作镇定实则泄露心事的模样,只觉得满心的欢喜快要溢出来,忍不住在桌下,用指尖轻轻挠了挠他的掌心。
嘎玛丹增的身体瞬间绷紧,猛地转过头,眼神幽暗地瞪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带着警告,更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宠溺。他手上的力道收紧,将那只作乱的手牢牢攥住,再也不放开。
夕阳西下,将草坝子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人们带着酒意和满足,三三两两地散去。甘谧蓝和嘎玛丹增并肩走在回小店的路上,身后是渐渐沉寂的欢乐,前方是亮起温暖灯火的家。
甘谧蓝穿着那件浅青色的新袍子,身上还带着青稞酒的微醺和阳光的味道。他侧头看着身边男人沉静的侧脸,看着他被夕阳勾勒出的、柔和了许多的轮廓,心中充满了巨大的、安宁的幸福。
春天真的来了,不仅在山谷里,更在他的心里,在他们共同的生活里,生根,发芽,开出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