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明在那一刻突然生出无限恶毒的想法。如果他真是逆来顺受的良善之人,恐怕活不到今日。
凭甚么,姜财来肆无忌惮,而他不可以?不过是有样学样罢了。
一次次地逃,要逃到甚么时候去?姜明觉得疲累,他要亲手结束这一切。
在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独自逃出姜家时就想一把火烧了姜家。在姜财来推他下水时,姜明就想看谁能淹死谁。
姜明的手发着抖,内心却无比地平静,怪不得自己姓姜,原来我和姜富、姜财来一样恶毒,一样的居心叵测。
血液沸腾涌上心头,不是害怕,是兴奋。
姜明环顾四周,捡起一块石头。
“噗呲!”
山洼底传来一阵声响。
姜财来下山的脚步顿住,片刻他转身眼神恐可怖,他拿起地上一块比人头还大的石头往山洼底走去。他停在路边俯身往下看起,双手举起大石。
山洼底一片安静,底下躺着与他起争执的村民无声无息,不知是晕过去还是死了。
姜财来蹙眉,还没等他想明白,后背汗毛直立,风与失重感一并袭来。姜财来在惊恐中瞥见褐色的麻衣一角。
可那有甚么用?穿麻衣的村民比比皆是。
姜明学着姜财来,仔细刮平留下的脚印,又用细泥和落叶依次掩盖。他悄悄地离去,到另一座山上砍柴,还特意摘了些那座山特有的野果。
姜明砍完柴下山时,姜财来没有回来。王桂花打发他去翻地除草,姜明拿起铁锄心中冷冷地想着,不知道姜财来死了没。
他看着王桂花,期待她得知噩耗的那一刻。
姜明最终没去成地里,周正下山发现姜财来两人,着急忙慌地找人施救。
姜财来没死,腿却断了,下场是不可能的了。更要命的是骨头后来长歪了,他成了瘸子。
以后也不可能再下场了。姜财来变得更为阴沉,看人的眼神都像要吃人一般。
至于那天的事,谁也说不清楚发生了甚么。
与姜财来起争执的人摔到脑袋,醒来变成傻子记不得事了。
姜财来因为先推他下山不敢说真话。他心里清楚,推他的人肯定看见了。如果对方被抓一定会供出他。他没死,对方自然不敢说出他推人的事,因为反过来他也会咬死对方。
姜财来钻营这般久,不愿功亏一篑一辈子困死在农田里。他说服姜富对外隐瞒腿瘸的事情,重新回到镇上。
姜明渐渐长大力气越发大,姜家地里的活全靠着他,姜财来没再打过他的主意。
姜财来的心思不在学业上,也不用拿姜明去讨好夫子。他开始结交各种纨绔子弟,最终攀上陈家。
可惜没富贵几日,最终落得流放千里的结局。
姜明把一切娓娓道来,说到年幼时几次三番的死里逃生他没哭。可说到他推姜财来下山时,却不敢再看谢行的眼睛。他害怕从那里看到嫌弃和害怕。
可他还是要说。从谢行把地契给他的那一刻,他彻底认准这个人。
好的坏的,他都愿意说给他听。
从此,他在谢行面前,再也没有秘密。
姜明不得不承认,他心悦谢行。他不知情爱,没人教过他,却无师自通地明白过来。
这人像梦一般闯进他的世界,他英俊有礼,他对他好,很难不喜欢他。
虽然谢行爱睡懒觉,不爱出门,更不爱下地,可他就是那般与众不同。
哪怕他有千万种缺点,姜明依旧越瞧越欢喜。
谢行没有说话,只是上前紧紧抱住姜明。几个月过去,少年依旧伶仃。
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轮回。
在他不知道的黑夜里,谢迎是否也和姜明一样惴惴不安呢?可因着幼弟的存在,他不得不逼着自己成为一个大人。而姜明无依无靠不得不成为一个大人。
命运在他们面前露出最丑陋的一面。
“你想告姜富霸占家产就告,我陪着你不要怕。”
那些不能与兄长并肩作战的担忧与不安,在此刻竟然奇迹般地得到圆满。
“你愿意让我陪着你吗?”谢行问。
“嗯。”眼泪随着姜明点头的瞬间划过脸颊。
所以,谢迎也是想有人陪着的吧?只是他从来不说,只是一个人沉默地背起一切。
那些阻隔在他们兄弟之间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谢行好像抓住了。
“既然要状告姜富,那我们要做好万全的准备。眼下正是好时候,姜财来流放,正好打姜富一个措手不及。可要告姜富,我们得拿出证据来。”谢行盘算着到县衙借用夏律,正好探探唐见明或师爷的口风。
要知道在封建王朝,很多男子都是不赞成女子哥儿继承家业的。县令的态度很大程度决定姜明能不能赢。
“我爹识字不多,倒是没留下甚么契纸或文书。只是我娘走后,媒婆时常来我家,我爹常对外说家产都是给我攒的。这些大山村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
“我爹临死前,听去搭救的人说还念叨着我,又跟姜富说了些话。可具体说了甚么,除姜富外却是没人知道。后来有人问起,姜富说是我爹后悔了,家产还是得留给姜家的汉子,于是给了他。”
只凭人证,谢行也不确定能不能赢。
“我们先找大伯,他是里长应该清楚当年的事。”
姜明有些担忧:“当年里长并没有帮我,而是默认姜富的话。我不知道他如今愿不愿意作证。他是里长,不知是否会受牵连?现在细细想来方觉不妥,我太心急了。”
“因为你已经等太久了。”谢行握住姜明的手,干燥的暖意给了姜明些许力量。
“你刚在县令那里立了功,他对你印象大好,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姜明,你太棒了,太厉害了。千百年来,能有你这般勇敢的女子哥儿没有几个。不管成与不成,你都告诉所有与你一般经历的女子哥儿,还有路可以选。”
姜明笑了出来:“好。总要去做的,我去做。”姜成就他一个哥儿,他要守住爹娘留下的家业。
为了等待这一刻,他想过试过种种办法,却碍于哥儿的身份始终不能成事。遇到唐见明是意外之喜,也是蓄谋已久。就算不是唐见明,只要有机会,姜明都会试上一试。
他坐在客栈简陋的木凳上,腰背挺直,重新长出骨血。
处置陈家的事传出去,百姓赞美新县令时还在观望。唐见明在县衙翻旧案,只是旧案年代久远,进度缓慢。
对于姜明的告状,唐见明有些期待。
只要有第一个,就会有无数个。
要紧的是,他要公平公正,让老百姓知道他是好县令,到时不怕没人来告官。
济源的风气是该换一换了。
如姜明所料,谢勇举棋不定。
按理来说,姜明是他的侄夫郎,他该帮着自家人。但谢勇爱钻牛角尖,他忧心忡忡:“姜明再怎么说也是姜富养大的,要真告姜富,那不是不孝吗?我听说儿子状告父亲,不管对错,都要先挨十个板子。十个板子下去,怕人都不行了。”
“我早已姜富断亲,论不上这般关系。”姜明眼神坚定,真要挨十板子他也不怕。
谢行想着大不了他替姜明挨了,他是他的夫郎,他护着姜明是应该的。但这些就不用跟谢勇说了。
“大伯你真是迂腐。”刚从姜明口中得知一切过往的谢行气愤到不顾谢勇的面子,当面反驳他:“什么叫姜富养大姜明,难不成你还要姜明感恩戴德不成?姜富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姜明阿爹打拼下来的,姜明是靠他阿爹留下的家业活下来的。这些年,姜明在姜家当牛做马,你没看见吗?怎说得那样一番话来?”
“姜富是姜家唯一的汉子,姜家的家业给他也说得过去。”
“姜财来流放千里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姜家要绝后了,以后家业又要给谁?大伯,如果壮哥和小实不是男子,你就不管他们吗?家业都留给四叔?”谢行问。
谢吉连连摆手:“怎么能给我呢?这是大哥的家业。”
“大儿、二儿就是汉子啊,怎么会不是汉子呢?”谢勇说。
“侄儿说得有理。”谢吉第一次不赞成谢勇的说法:“我有小白是知道哥儿的不易。我跟阿元商量好了,以后他哥有的,小白也会有。小白可是我的亲哥儿。”
难不成因为谢白不是汉子就要厚此薄彼,谢吉自问做不到。两个孩子都是他的命根子。他哥没有女儿没有哥儿,大概是体会不到。
“我记得大成哥确实很疼爱姜明。为了姜明,他不续弦,也不要再生汉子继香火。汉子虽好,但大成哥未必这么想。”谢吉幽幽道。
他头脑简单,只顾得上自家的小日子,倒是第一次想起村里死去多年的人。
谢吉的话勾起谢勇的记忆。如果姜成还活着,见到自己的哥儿被糟蹋成那样,他一定死不瞑目。
“那都是姜家的事。我虽是里长,也不好掺和别人的家事。”谢勇开始摇摆不定,左看右瞧想要有附和他的。
一直无脑听他话的谢吉,偏着脑袋看向窗外,不敢看他也不附和他。
谢行知道谢勇心善,但这般是非不分就过了。这不是善良,是愚蠢。还有脸说是里长,他这个里长就没合格。
“大伯,我就直说了。”
“在其位不谋其职是为恶,且是大恶。你身为里长,却放纵姜富霸占姜成的家业,肆意欺辱他年幼的孤子。这一切,你皆以家事为由视若无睹。你自己也知道,家事不过是让自个心安的借口罢了。正是你的放纵,占着里长这个茅坑不拉屎,姜富和王桂花之流才更无所忌惮。”
“其他人尚能说上一句姜家家事不敢掺和,只你不能。”
“如果不是我突然回来,你想过姜明会如何吗?”
说不准早就被拉去配冥婚。如今已是一捧白骨。
谢勇被小辈劈头盖脸地指责,落了个没脸。他确实做错也没脸反驳。
“好。”门外传来一阵喝彩声。
谢行抬眼看去,只见唐见明带着师爷走进来。众人纷纷朝唐见明见礼。
“好一个在其位不谋其职是为恶。此番言论本官是第一次听说,觉得甚是有理。谢勇,你失职了。但本官念在你为人还算忠厚老实的份上,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待到升堂那日,且把一切细细说来,不得有半句虚言。”
“姜夫郎立了大功,本官说过重重有赏。”唐见明说:“你想状告他人霸占你家财产,到县衙状告就行。无需向本官讨要机会。是非曲直,本官自会判断。”
师爷拿出一张银票给姜明:“县令大人赏你的,还不快收下谢县令大人。”
原来唐见明是来赏银子的,恰好听见他们的争吵。唐见明说完又领着师爷走了。
到楼下,他回头看了一眼。师爷见他神色笑着说:“大人可是看上谢家那小子了?善辨是非,人也机灵,是个不错的苗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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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第 60 章